监牢偶遇 同

　　监牢偶遇

　　临安知府林清溪的头，已经疼了整整七天了。

　　七天前，宰相家的人，将一个半死不活的苏素素送进了公堂。送来的时候，下面就围满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当时自己借口苏素素身体不适合审问，就直接将苏素素送到女监。当时也知道，苏素素的名望很大，而赵宰相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当下也不敢轻忽这件事情。想了半日，只有一个办法：拖。

　　直接审问，判定苏素素罪行，只怕临安城里很多人要说自己残忍。但是直接判定苏素素此举情由可原，却是法理上也说不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拖。苏素素身体不好，拖延一段时间，伤口恶化，那就可以囫囵结案了。

　　但是，想不到，这临安城里的举子，竟然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而且，这么喜欢凑热闹。

　　最头疼的是，来凑热闹的人中，居然还有一堆前年中进士却还没有得到实缺滞留京师的候补官员。虽然人数不多，行为也非常隐秘——到底，这些人也害怕给赵宰相得知消息。但是，还是给林大人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如若任凭苏素素就这样死在监牢里，只怕将这一批读书人都得罪了。林清溪知道，这些读书人中，只怕将来还是要出一些人物的。

　　对于任何有可能影响自己前程的人，林清溪都不想得罪。

　　但是现在的形势，却是必须得罪一方。

　　林清溪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举子与候补官员们在临安府的监牢里进出。请大夫的，送补药的，单纯前来探望的，倒是将女监里的狱吏乐坏了。这几天功夫，这几个狱吏的家人，都整日喝酒吃肉呢。狱吏得到好处，对苏素素也客气起来，每日在她的监牢里进进出出，将她的囚室打扫得一尘不染。

　　苏素素的伤势，居然也稳定下来。而且，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是叫林清溪真正头疼的地方。苏素素身体好转，这案子，就不能再拖延了。

　　怎么办？

　　书吏上前来，悄悄禀告：“林大人，这皇甫尚书的夫人，也悄悄来监狱了。”

　　什么？林清溪的头，登时又涨大了三分。皇甫尚书的夫人，原先的刘二小姐，与苏姑娘早些是有过诗文唱和的传闻，来探问，也不希奇。但是没有想到……

　　她这样一探望，却是直接将皇甫尚书与赵宰相摆上对立面了。

　　不知皇甫尚书知道不知道？如若是他默许的，这事情只怕越加为难了。想想吧，兵部尚书与宰相交锋，自己夹在中间，如何做人？

　　……

　　林大人不知道，刘燕玉这一趟，真正的目的不在探望苏素素，真正的目的，是来堵截一个人。

　　郦夫人，梁二小姐。

　　早在两年多前，梁二小姐生产的时候，作为学生媳妇，她就曾前去探望。当时，梁二小姐脸朝里面睡着，她也不敢莽撞。隐隐约约发现，这个梁二小姐，脸形身段，极其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回家之后，左思右想，终于恍然大悟：这个人，很像孟丽君。

　　刘燕玉自然知道，梁二小姐不是梁相爷的亲生女儿，是个义女。根据时间来计算，梁二小姐出现的时间与孟小姐投湖的时间，刚好吻合。也就是说，梁二小姐，很可能就是孟小姐。

　　而且有一个很大的关键——那就是，梁二小姐，与孟家，关系非常密切。这就值得怀疑了。

　　之后，她也曾找很多借口去探望。但是，这个夫人，几乎每次都托词不见。有一次却正好在皇宫中见到了，但是，郦夫人却低眉顺眼，根本没有与自己对视。

　　刘燕玉不是傻瓜，看到这样的情景，她不能不怀疑。于是，她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了丈夫。没有想到，丈夫却狠狠斥责了她一顿：“你以为，这孟小姐第一次可以为我守节全贞，第二次就可以为了这状元荣光，做了这二婚之人？且不说这郦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他又岂会夺我妻子！你不要捕风捉影，挑拨离间！”

　　刘燕玉万万想不到，自己这样一番说辞，会引来丈夫这样大的反应！甚至被丈夫安上这样严重的罪名！心里委屈，却无从告诉。

　　这一番郁闷，憋在心底，已经足足大半年了。因为这件事情，丈夫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自己。尽管，他当初与自己约定的三年期限，早已满了。

　　为了一个很可能已经再嫁的人，却跟我这死心塌地跟从你的人生气！皇甫少华啊，你假如有点脑子，也该想一想，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心中失望，刘燕玉最痛恨的人，却不是皇甫少华，而是——梁二小姐。

　　即使义父要再给你挑选一个丈夫，你也可以推辞！大不了一个死，又有什么可怕！想我在尼庵里，这样辛苦的生活也过下来了，你为什么要给皇甫家丢人？你凭借什么立贞节牌坊？你凭借什么享受我皇甫家的供奉？你凭借什么分走我丈夫的注意力？

　　你——没有资格！

　　那么，就让我，来揭破你孟丽君的真面目，还给我一个清白，也给天下一个笑柄！

　　听说了苏素素被送进监狱的消息，她就知道，郦夫人会前去探望。于是她派遣了自己的心腹童仆江进喜，化装成卖菜的小贩子，守在郦府的后门口，就等着郦夫人出门的一天。

　　终于得到了江进喜的消息。她立即也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前往临安府监狱。在苏素素监牢的门口，她成功的将悄悄前来的郦夫人堵了个正着。

　　苏映雪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刘燕玉。心里略略有些惊慌，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点头微笑：“皇甫夫人。”

　　刘燕玉也微微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郦夫人，没有想到今日在这里巧遇。”仔细打量着苏映雪的外貌，却看见耳朵边上的一颗黑痣。当下心中有了十分把握，笑道：“还记得当年，我与夫人在观湖楼上共赏风景。那个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有想到，转眼就是五六年了。夫人也做了别家的夫人，我却成了皇甫家的妻子。”

　　苏映雪暗自心惊，嘴上却诧异道：“皇甫夫人记错了吧？却是何处的观湖楼？五六年前，我与夫人还未相识呢。”

　　刘燕玉微笑道：“夫人贵人多忘事。我等凡夫俗子，见到夫人如此相貌，便惊为天人，那一会的场面，是再也忘记不了的。夫人只管放心，当年的前尘往事，却是谁也不记得了。只可怜我这个痴心丈夫，却守着一个写着名字的牌位，每日念叨着罢了。”

　　这话别人听着，是云里雾里。但是苏映雪心里却是明镜也似，当下笑道：“哦？如此便是夫人的不是了。夫人身为皇甫尚书的妻子，自该奉承丈夫欢心。”笑道，“我知道皇甫夫人是为着这苏姑娘而来。苏姑娘尚且在监牢之中，皇甫夫人不先进去探望？”

　　刘燕玉微笑道：“苏姑娘反正是静养着，早片刻晚片刻却是无妨。夫人，在下却是有一事相求：夫人如今已经是状元夫人，此生想必不会另嫁了吧？不如将实情告诉我家夫君，免得他继续痴心妄想，却是如何？”

　　这话一出，边上几个使女都知道刘燕玉说的大约是什么了。静鹤大怒，喝道：“皇甫夫人，休要含血喷人！你这叛逆之女，承蒙皇甫将军不弃，才被收纳为妻子；本该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来这里搬弄什么是非！”

　　刘燕玉笑道：“不过是以礼相求而已，这位大姐，却是着急什么？莫非是心里有鬼么？孟小姐，你的身份，只怕梁相爷也不知道吧？出这样一个大丑，只怕要连累梁相爷的官声呢。”笑着，却绕过苏映雪，进门去了。

　　却看见苏素素已经半倚着床栏坐着，脸色苍白的吓人。见刘燕玉进来，便冷笑道：“皇甫夫人，我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不记得曾经与你为友。你却为何而来，请回去吧，我这里不是什么热闹地方，用不着这么多富贵夫人前来探望。”原来苏素素将两个人的对话都听在耳朵里，自然已经知道，这个刘燕玉，并非真为探望自己而来。心中恼怒，对刘燕玉也不留情面。

　　面对苏素素，刘燕玉心中倒是有一两分惭愧，听苏素素如此说话，当下便将那一两分惭愧收起，也冷笑道：“苏姑娘，你是真正的贞节烈女，我自然敬佩你。但是有些人，却顶着先帝的贞节牌坊，堂而皇之的再嫁生子，将天下之人，都看作是瞎子。这样的人，我却是容纳她不得。”

　　苏映雪站在门口，遥遥向苏素素道：“姐姐只管歇息。爱管闲事的闲杂人等，就让她嚼舌头吧，天下的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妹妹先去了。姐姐放心，姐姐这桩事情，定能够化险为夷。”竟自去了。

　　苏素素闭上眼睛，只顾休息，也不理睬刘燕玉。刘燕玉讪讪说了两句，却有边上的清梅走过来说道：“我家小姐已经歇息了，夫人请便吧。”却有另外一个丫头淡月走过来说道：“夫人，这些东西，我们小姐也用不着，还是带回去吧。”

　　刘燕玉心中愤恨，嘴上却笑道：“你好生歇息。那我也去了。”叫江妈抱着东西，姗姗出门而去。

　　当天傍晚。一边给婆婆捶背，刘燕玉一边羞涩的告诉婆婆：“婆婆，我又有了。”

　　“又有了？”尹夫人不由有几分惊喜，笑道，“这却不好好休养？今日还跑出门去？”

　　“婆婆，我会很小心的。”刘燕玉低着头，说道：“婆婆，你知道的。儿媳妇当年轻狂，也与那苏氏有过诗文交往。如今她落难，也该去看望一下，免得人家指责人情凉薄。”

　　“也是。”尹夫人叹息道，“这苏姑娘也是一个明白人，怎么到了这个关键却这样糊涂了呢？已经陷入泥垢了，再贞烈，皇上还能给一个贞节牌坊不成？那赵公子也不是什么酒肉之辈，被他梳弄，也不算辱没了。何不趁机从良？却还弄出这样的风波，眼生生就要将性命送进去。”

　　“这是有原因的。”刘燕玉微笑道，“这苏氏虽然人在泥沼中，却依旧将自己看做名门贵女。这般梳弄，她是再也接受不了的。不过话说回来，儿媳妇跑了这一趟，却有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

　　“儿媳妇在苏氏的监牢之外，却遇见了一个人。”刘燕玉娓娓告诉，“之前虽然也曾拜见，但是却不敢肯定，也不敢告诉婆婆，以免出错，多惹是非。但是这一回，媳妇却万万不会弄错了。”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尹夫人说话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这几年相处，刘燕玉是小心奉承，尹夫人也渐渐给她面子。自从儿媳妇给她生了一个孙女之后，对这个儿媳妇，更是渐渐客气起来。偶尔还想，刘捷这大奸臣，倒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生了一个好女儿。但是眼下这刘燕玉的语气语调，却是明显要来告什么状了，不由又隐约起了一种厌烦之感。

　　“婆婆请不要吃惊——儿媳妇遇见的，是孟小姐。”

　　“孟小姐？”尹夫人一怔道，“哪个孟小姐？”

　　“是刑部尚书孟士元家的孟小姐……也就是我们家的媳妇，孟丽君小姐！”

　　尹夫人万万想不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名字，半日才愣神道：“这……孟小姐，不是已经尽节而死了么？你……是不是弄错了？”

　　“是啊。儿媳妇之前也隐约有些怀疑，但是不敢肯定，因此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怕为夫君惹是非。但是，眼下儿媳妇却是肯定了，因此……”刘燕玉咬着嘴唇说道，“大胆将这事告诉婆婆。如何处置，婆婆却还要拿个主义。”

　　“拿个主义？”尹夫人不由轻轻皱起眉头，“她既然还活着，而且还在临安，当初我家平反之际，却为何不来见家人，也不来我们家告诉？如今……却如何处置？”家里已经搁着一个三品夫人，这孟小姐如果来了，却给一个怎样的名分？不由又暗自恨起那死去的老皇帝来，凑哪门子热闹，要给这个刘捷女儿封诰！看着那刘燕玉眼巴巴的神色，不由心底冷笑一声，嘴巴上劝慰道：“你放心。即使孟小姐进门，也断无将你的封诰夺回的道理。“

　　刘燕玉低头道：“儿媳妇担心的，不是这个。婆婆，您知道，当初皇甫家平反之际，孟小姐为何不回孟家，而孟家也不来告诉这孟小姐尚在人间之事？原因是……”刘燕玉声音渐渐高亢起来，“孟小姐已经再婚，他孟家，无颜再与皇甫家谈论婚事！更可气的是，他们不直言相告也罢了，言语之间，却还当皇甫家亏待了他们，居然要了贞节牌坊！真真厚颜无耻！”

　　“什么？”尹夫人翻身，腾地坐起：“你不是弄错了吧？孟小姐当初为了皇甫家，守节不嫁，与你兄长成婚之夜跳湖自杀，此事你哥哥亲身经历，你也亲耳所闻！当初都可以为守节抛却性命，如今又怎么会再嫁？”

　　“婆婆。媳妇也是想着这个理，一直不敢确定。但是婆婆，今日却是亲眼看得明白，再也没有假的了。”刘燕玉低头道，“那孟小姐耳朵边上，有一颗黑痣，当初在我家时候，我就看得明白，今日又看到了这一颗黑痣。万万不会错了的。”

　　“你与孟小姐，当年也不过是一面之交。如今时隔多年，会不会看错了？”尹夫人摇头道，“投湖获救，这不是不可能。但是这获救之后再嫁，却是缺乏常理。”

　　“婆婆如若不信，不如进宫去告诉皇后娘娘，这一件事。皇后娘娘是女中英杰，她定然有合适的处置方案。”刘燕玉建议道，“此事到底关系重大。儿媳妇虽然万分肯定，但是也怕那孟小姐一口否认，反而惹出事情来。”

　　“倒也是。皇后娘娘必定有合适方案。”尹夫人将心事收起，起身吩咐丫鬟，“去将我衣服准备好。明日就是十五，我要进宫去看皇后娘娘。”这才想起一件事情来，转头问刘燕玉：“你说的这孟小姐，却是做了谁家的媳妇？”

　　“孟小姐的还有一个身份，是梁尚书家的二小姐。她如今，是郦状元的夫人！”

　　尹夫人的头脑里轰隆了一声，眼睛看着刘燕玉：“你素来知道，这郦状元，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家有如今地位，全靠郦状元当年慷慨施以援手。他岂会是夺我儿子妻子的人？你既然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就该以我们家的事业为重。却来搬弄什么是非！郦状元与你兄长，当年是有些旧怨，但是如今已经事过境迁，你却还思想报复不成？你这一搬弄，只怕你丈夫，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

　　刘燕玉听婆婆这般说话，大是委屈，噙着眼泪说道，“婆婆言重了。媳妇岂有不知这事情轻重的道理？媳妇将这个话，藏在肚子里，已经三四年，没有十分把握，就不敢说出来，也正是这个原因。但是今日却有了十足的把握。婆婆只要想一想：孟小姐投湖是什么时候？梁夫人救起梁二小姐是什么时候？而且都是在昆明湖边上。时间上吻合，这事情就有三分相似了。再加上，婆婆您也看见了，这三四年来，郦状元一家，与孟大人一家，是越走越近。前一阵韩夫人犯病，郦状元先派师父去给她看病，又亲自前去了一趟。若是同僚母亲，万万不必如此殷勤的。郦状元出知琼崖，郦夫人更是三天两头跑到孟家，甚至有侍奉汤药的。这同僚母亲，却哪里有这样做的道理？郦夫人生产，韩夫人放着自己家的儿媳妇不管，却经常跑到郦家，看望郦夫人新生的孩子。这事情也缺乏常理。”

　　尹夫人听刘燕玉款款告诉，合情合理，不由心中也有些狐疑，好半日才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再估算估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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