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花烛 同
今日花烛
刑。
动刑。
动大刑。
李安不相信，这家伙会不招认！
召集民众聚集河堤，一定是想要谋反；英明神武的县令大爷来了，才谎言说是要修建河堤！你只要想想，修建河堤，向来是官府的事情，谁要他一个无官职的人来管这桩闲事了？还敢冒充是举人，冒充是县主！只要得到了这两个家伙的口供，报上朝廷，就是大功一件！
见着这样的糊涂官，王兴平程无双是真真没有任何办法了。王兴平也不图别的，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大人，你相信学生一句成不成？这桃花汛，明后天就要来了！你再不作准备，这郓城县，只怕成为汪洋泽国！大人，你得为这郓城百姓，想上一想啊！”
李安已经认定王兴平是骗子，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冷笑道：“你要将民众都聚集到河堤上去，却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是与某个山寨商议好了，要趁机来攻打这个郓城县城么？本官也熟悉兵法，这调虎离山之计，真见识得多了。你且将那些阴谋收起来，好好给我招认吧！”
“狗官！”说话的是程无双，“你即使认定我们是骗子，也要小心这河务啊！每年都有这个桃花汛，你至少也要派几个人去巡逻护堤吧！你当了这么多年县令，连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大胆！本官处理政务，用得着你一个妇人指挥？”李安大怒，叫道：“你也想挨揍是不是？衙役们，你们给我打！对这个妇人，手下也不要容情！”
“打一个女子，算什么能耐！”王兴平的屁股，早已开花，趴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你有种，就来打我！”
“打你？”李安轻蔑的笑，“打你？再打十个板子，你还有命没有？老爷还要留下你一条性命，送到京师去领赏呢！你死了，死无对证，老爷这一大功，可向谁申领去？”
跪在地上的程无双，终于站了起来：“你要打就打！只怕来日你会后悔！你只管在这里纠缠吧，等来日河堤残破，大家一起去喂鱼！”
“你……还敢威胁我！”李安真的气得浑身发抖了，“给我揍！”
“且慢！”说话的是王兴平，他深深地看了程无双一眼，说道：“我们招认了！”
“啊？”程无双目瞪口呆。
“啊？”李安也是呆楞了一阵，随即手舞足蹈，“这就对了嘛！早些招认，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呵呵，先老实交代，你妖言惑众，聚集民众到河堤上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人想谋反。”王兴平说话声音非常急速，“所以想要聚集民众，破坏这河堤！然后趁火打劫！大人，小人句句属实，大人就不要动刑了！大人破获了这么一件大案子，是该向朝廷请求封赏。就请求大人，将这女子送到京师刑部去，由刑部审理定案吧！”
程无双立即明白过来。这傻子！是想给自己留下一条性命，才会迅速招认，建议县令将自己押送到京师去——如果早些动身，也许就可以逃开这即将到来的水患！
可是，这傻子，到底想过自己没有？这傻子，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
他已经身受重伤，跟自己一起前去京师，一路奔波，只能提前将他的性命送掉！更何况，读书之人，最重视的是一世令名。令名被毁，生，何异于死？
这桩案子，最终会水落石出。但是在重刑面前改易节操的坏名声，会一辈子套在他的头上。即使他死去，这件事情也会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大人，小人已经招认，还请大人将小人下在狱里，然后派人去关注一下河务吧！那道河堤本来还好，但是被小人一破坏，已经挡不住桃花汛了！大人快快派人去修理一下河堤，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程无双心痛如绞。这傻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将所有的罪行都背在自己肩膀上——这也就是说，即使河堤被冲毁，这狗官，也可以将罪行推在他身上！
他这样说话，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叫这个糊涂虫，赶紧去修河堤！
为了这郓城县，他可以将所有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肩膀上，将所有的罪行都扣在自己头上！
这，就是王兴平，自己认识了三年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
作为一个女子，程无双有着最细腻最敏锐的情感。三年同行，她当然知道，这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无法回应。
她很想回应，但是无法回应。
她的家里，早就给她定下了婚约。
尽管早在当年离家出走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知道，那份婚约，已经作废。
夫家，不会再要自己。即使自己回头，他们也会退婚。
但是，她的心底，依旧恪守着女子的准则。即使被夫家抛弃，我也不能先行悔婚。
即使被夫家抛弃，我也不能嫁人。
这才叫做贞节，这才叫做节烈。
所以，三年同行，她与这傻子之间，也只是同行而已。最亲密的接触，就停留在手指尖。
那手指尖碰触的温暖……
不但王兴平记得，她也牢牢记得。很多个不梦的深夜，她就这样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尖，那里，还停留在王兴平的温度。
那家伙，手还真粗糙呢……
很多次，程无双就这样对自己微笑。
她也愿意，将这个记忆保留到永远。
等这考察结束，他将自己所得，写成奏折，上书皇帝，为整治黄河努力，做一个当代的大禹；我呢，就找一间小尼庵，青灯古佛，然后，在没有人的深夜，轻轻的将你回忆，将这三年的故事，一遍一遍的念想。
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故事，永远的故事。
不是我要亏负你，实在是，这个世界，对女子与男子，要求很不相同。
我假如悔婚再嫁，那么，你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笑话。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也就罢了，但是，我相信，你会成为第二个大禹。
我，不能成为你身上的污点。
所以，在这段考察结束之后，我会静悄悄的离开，像从来不曾出现在你身边一样。
但是……现在，你这傻子……
你居然拿命来拼了……
为了这从来没有来过的郓城县，为了这些从来也不认识的老百姓，为了这个糊涂虫，你，居然拼上了你的性命，你一世的名声，你生命更重要的名声。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有那么多的顾忌？
为了完成你的心愿，也为了完成我的心愿，今日，就让我大逆不道一回——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只是，过去的婚约，我却是要愧对了。
站的笔直，程无双冷冷看着县令老爷：“大人，我可以画供，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作成你这一桩功劳。只是在画供之前，我还要请大人完成我的一桩心愿！否则，大人即使将我杀了，我也不会画押！即使大人逼迫我画押，到了京师之后，我也会改变我的说辞！”
李安看着这个倔强的姑娘：“你……到底想干什么事？”
程无双用手一指趴在地上的王兴平：“我与这个人，同行三年，但是，却还没有婚姻之实。今日，我想请大人为我们二人主婚！”
这话一出，整个县衙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望着这个满面风霜的女子；很多人都怀疑，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疯狂了！
这个女子居然说：她与这个犯人同行三年，还未曾有夫妇之实！
这个女子居然说：县太爷，你来为我们主婚！
这个女子难道没有看见，这个犯人，已经没有活路了吗？
第一个说话的是王兴平：“不，不可以！”
程无双不理睬他，眼睛望着李安：“大人，到京师之后如何说话，还要看您今日答应不答应我这个条件。”
李安眼睛眯缝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程无双一番，说道：“你没有发疯吧？”
程无双淡淡一笑，说道：“我没有发疯，大人。我只知道，假如我今日不成为这个人的妻子，我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不作成这件事，大人，你也会后悔。”
李安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样的性子，我喜欢。假如这个人死了而你又被皇上赦免的话，那就找我来吧，我可以娶你做如夫人，哈哈，我保证最宠爱你。”
程无双又是淡淡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大人，您就可以主持婚礼了。这两位衙役大哥，麻烦你们帮个忙，将我的丈夫，扶起来好不好？”
没有盖头，没有喜衣，没有观礼的宾客，没有坐在高位上的父母。
没有鞭炮，没有喜酒，没有闹堂的孩子，没有任何一句哪怕是敷衍了事的祝福。
没有新娘的羞涩，没有新郎的喜悦，新娘子一脸的倔强，新郎官一脸的苦笑无奈。
主婚人是一脸好奇的玩味，身边看热闹的衙役是一脸的诧异，大堂门外，还有一群等候消息的百姓，其中几个，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这，就是昭烈县主程无双的婚礼。
三拜之后，便定终身。
从今之后，我的丈夫，就是你。
站定，程无双看着县令老爷：“大人，麻烦拨一间囚室，做我们的洞房。”
李安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小娘子，你丈夫这般情景，却还能行夫妻之事么？有这洞房，与无这洞房，也无甚区别吧，哈哈。明天早上一早动身去临安，你却要记住了……索性你夫妻一起上路吧，也让你们新婚夫妇多相处一段时间，哈哈。”
程无双淡然一笑，说道：“大人，你是好意，却忘记了这个人，身体如此虚弱，这一路奔波，不是要了他的命了么？更何况，这郓城县的大堤，也不能够忽略了。他还知道一些治水的学问，就将他留下吧。”
王兴平凝视着自己的妻子……
这个过程来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消化。
心中有着巨大的喜悦，却也巨大的无奈与悲凉……
无双……
世界上，我唯一的无双。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居然说：我要做这个人的妻子。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情感的，但是我知道，做这个决定，你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我很可能将性命送在这里，那么，你将成为一辈子的寡妇。
不告父母，私自成婚，回去之后，你将面对的，不是一般的责难。你的父亲，是理学大家。而你，也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因为你身上，还有一个封号，叫做昭烈县主。闹出这样的故事，朝廷里的那一帮夫子，是不是会放过你？
但是，我没有坚持反对。
因为，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已经渗入到骨髓里的倔强，我知道你做出决定的那一份勇敢与坚强。不管后果任何，你都会勇敢面对。
假如我不答应你，你会痛恨我一辈子。然后，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我，不希望你的生命里有任何遗憾。生命里可以有失去，可以有痛苦，可以有磨难，但是，不可以有遗憾。
失去时候也许会心痛，但是不管怎样心痛都会渐渐遗忘；痛苦的时候也许会嘶声痛哭，但是不管怎样的痛哭，都会变成平静，变成欢笑；磨难的时候，也许有肉体上的痛苦，但是肉体的痛苦过后，人，就会越发坚强。
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遗憾。
浅浅的遗憾，淡淡的遗憾，看起来没有任何痕迹的遗憾。只是在梦里，留下一些泪痕的遗憾，却是最能够滋扰人的平静。它缠绕着你，就像青藤缠绕树木一样，千纠万结，永远难以分解，除非，大树与青藤，一起死去，一起在天雷中化为灰烬，你的灰中有我，我的灰中有你，这种纠结，才算完全消失。
所以，我答应了你。
我也希望，自己的生命里没有任何遗憾。
“谢谢你，无双。”
躺在简陋的榻上，王兴平轻轻握着妻子的手。
谢谢你，无双。
千言万语，只剩下五个字：谢谢你，无双。
程无双抽回自己的手，微笑道：“谢我什么？你给我记着，一定要小心。可以呆在这衙门里指挥，千万别给我逞能上什么大堤去。我看过的，县城的地势还是比较高的，一般的大水还冲不进衙门里来。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能够再受风淋雨了。万一身体不好了，小心我从临安回来找你算帐！”
王兴平一笑，说道：“有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这样的人，竟然将昭烈县主从临安拐带到山东来的祸害，自然是要留千年的。你放心，我命硬得很，阎罗王不敢收的。即使他收了我，你昭烈县主什么场面没见过？去那里闹腾一番，看他不放了我。”
程无双扑哧一笑，说道：“好端端一个人，却学得油嘴滑舌起来。连阎罗王的玩笑也敢开，你真不要命了？”眼泪却扑簌簌落下来。
王兴平慌忙伸手，给妻子拂去泪珠，笑道：“你却是什么脾气！这样欢喜的日子，也要哭泣！等过几年，我们有孩子了，我一定要将这事情告诉给孩子们听：你们妈妈不情愿嫁我，成亲那天晚上掉了一缸子眼泪！”
程无双推开王兴平的手，笑道：“你们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前几天没有嫁你，你对我都是规规矩矩的。今天嫁了你，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可怜我还看你是诚实人，下定决心嫁给你；没有想到，前三年你那规矩样子，都是骗人的！”
王兴平笑道：“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今天县令大人主婚，一帮衙役作证，你想悔婚，瞧县太爷不整治你？”
程无双又给逗笑了，心中的愁怀略略排遣了一些，说道：“你先给我保证，坚决不上大堤。真有什么事情，你画图纸指挥就是。不过，那个县太爷也不一定会相信你。千万别逞能了，知道不知道？”
王兴平略略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答应你就是。回京师之后，你凡事也要小心一些。岳丈大人如果生气，你就顺从一些……到底，我这样不跟他说一声就将你拐带走，心里也好生歉意。他如果生气，叫他等我回来整治我吧。”
程无双笑道：“你这不是捡便宜么？我父亲还在湖广，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知道我这不孝顺的女儿消息。如果知道了，我也早就回来找你了。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到湖广去。到时候……你也立下一些功劳，我也去央求公主一番，说不定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王兴平一怔道：“公主？东华公主？原先在湖广发的时候，你与公主是有些交往。尽管如此，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不是办法。咱们去拜见岳丈，岳丈原谅了咱们就罢，如若不原谅，咱们跑路就是。三年也跑了，再跑个三十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等到你父亲老了，气性不这么大了，咱们再回去见他。”
程无双笑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正说着笑话，却听见极远的天边，隐约传来一声闷雷。
春雷来了！
两个人，一齐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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