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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漠遇故交


  (一)

  莲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方微露光亮。原来是在一辆马车里,自己手脚被捆,嘴里被塞着一块不知是手帕还是抹布,油腻腻的,还有股臭味。马车在急速前行,听得到嘚嘚的马蹄声和吱吱的车轮转动声,莲花侧耳倾听,却没有别的声音了。

  莲花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了“呜”“呜”两声,马车不停,车顶上却“啪”得被马鞭一击,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道:“老实点!”竟是蒙古语。

  元代时高丽王国是蒙古的属国,高丽后期,国中分为亲元和亲明两派,直到李成桂建立朝鲜才完全成为大明的属国。所以官宦人家大都会蒙古语和汉语。莲花听到是蒙古语,不由暗暗心惊。

  马车继续疾走,莲花辨不出方向,也听不出什么变化。车身颠簸,捆得又紧,手脚和脑袋都有些麻木。莲花索性重新闭上双眼,心中默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舎卫国地祈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自幼念熟的《金刚经》在脑中流过,“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如舎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不知不觉中车厢里越来越暗,原来车帘缝里透过来的一线光亮渐渐隐去,终于完全一片黑暗。

  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马车行驶得慢了,时有高高低低的起伏,嘚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慢慢终于停了下来,后面有人喊:“打尖!”随着喊声一群马匹奔过来停下,有下马声,撩衣声,堆柴声,点火声,倒水声;不久慢慢一阵阵香味飘进车厢,是烤的大饼和牛肉香。

  忽然眼前一亮,厚厚的车帘被一下掀开,一个大汉弯腰凑近把莲花一把拎出了车外。莲花头朝下,只能看到地上的沙子,火光闪耀,沙子上也时明时暗。

  大汉把莲花扔到地上,随手解了绑绳。莲花被绑得久了,虽松了绑,手脚却一时不能动,歪在地上。此时月明星稀,看得出是在一片沙漠里,沙丘高高低低,绵延不绝,直连入黑暗,竟没有尽头,。远处在一个小沙丘的背后燃了一堆篝火,十来个大汉围在火边,正在吃喝。难得的是这些人吃吃喝喝,却绝不说话,更绝无半点别的声响。

  莲花渐渐感觉手脚有了知觉,慢慢坐起来,伸手取出了嘴里的抹布,扔在地上,老远还是一股臭味,莲花不由得一阵泛呕,差点吐出来。

  篝火旁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瘦高男子,扬首示意了一下,一个大汉拿了块饼和一袋水过来,扔在莲花脚下。莲花先捡起水囊打开,涑了涑口,吐在地上。那个大汉尚未走远,听到莲花的涑口水声,回头恶狠狠地道:“这可是沙漠!水比金子贵!你就这袋水!”说的也是蒙古语。

  莲花楞了楞,不吭声,捡起地上的面饼一点点撕下慢慢吃起来。心中琢磨:“只给自己面饼,是知道自己茹素?还只不过是舍不得牛肉?”

  (二)

  这一夜,众人就歇在了原地,到也没有人再来捆莲花的手脚,只是远远地另有两个人睡在莲花的后面,暗合包围。有人扔给莲花一个厚毯子,莲花裹紧全身,躺在沙地上。天似穹庐,笼盖着四野,黑幽幽得高远深邃,一弯残月斜挂在高处,冷冷清辉遍洒大地,点点繁星似黑丝绒上的颗颗宝石点缀其中。

  这是在哪里呢?莲花心里默颂着经文,慢慢地也睡着了。

  沙漠的夜里非常冷,夜里模模糊糊听到有人添柴加火,莲花裹紧了毯子,蜷得小小,仿佛极力想留住温暖,蜷回安全的世界。似乎有人注视自己,眼睛却怎么也挣不开,算了吧,睡吧睡吧,莲花和自己说道。

  一睁眼天已大亮,一个大汉走来,扔了一包东西在地上:“去车上换上!今天你自己骑马!”莲花一看,是一套浅蓝色汉人的衣服和鞋子。虽是一般的布质,到崭新干净。莲花走到大车里,匆匆换上,尺寸恰好,莲花心中犯疑,把原来的朝鲜宫服卷成一包,怀里的琉璃宝塔依旧仔细藏好。出来看到大汉们挖了一个深坑,埋掉了昨天篝火的痕迹,马车也被推下去,用沙子掩埋盖好不留一点痕迹。

  一个大汉牵了一匹黄马递给莲花,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可别妄想跑!”

  于是前面五个后面七个,呼拥或押解着莲花,十几匹马向前奔去。那个瘦高的男子骑在最后,偶尔指挥一下路线。他戴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的凤眼,目光里看不出什么表情;说的蒙古话有点古怪,但也听不出什么。

  就这样,一群人跑在茫茫大漠里。望出去除了沙还是沙,只有沙。莲花开始初见沙漠的新鲜震撼完全消失,只是疲惫地从一个沙丘奔到一个沙丘再一个沙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每晚歇下来,全身都散了架一样,原来难以下咽的面饼忽然成了美味,水囊里原本浑浊可疑的水,更是成了甘泉。

  从不知道初夏的日头是这么厉害的,中午的时候直射下来,简直要把人烤化,莲花暗暗感激身上简单的汉服,如果此时还是穿着层层叠叠的朝鲜宫服,大概会象被按在温泉里一样,热死闷死在自己的汗水里吧?莲花想起小时候有次和小弟去永兴山的温泉,小弟嬉闹,拉着自己不给上去,结果自己一下子晕倒在温泉里,小弟吓得以后死活再也不肯去温泉。那时候的小弟,还是个孩子;其实到最后,也只是个大孩子。

  五天之后,一群大汉忽然欢呼一声,挥舞马鞭,加速急奔。莲花身后的几个汉子路过莲花的马匹,顺手挥鞭,赶着莲花的马也加速跑起来。莲花险些掉下马,忙握紧了缰绳低头躬身贴在马背,风儿在耳边呼呼作响。

  渐渐闻到了水草的气息,芬香郁馥;还有肉香,果香,酒香,奶香。大汉们呼喊着,奔得更快。莲花被落在最后,瘦高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

  越过一个高高的沙丘,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绿色,青青的草原一望无际,五彩缤纷的各种花朵散落在草地上,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踱步吃草。几只牧羊犬或警惕地抬头张望或懒洋洋地伏在一旁。更远处是一个大湖,水色碧绿一如草原,水鸟翱翔在湖面。湖边一排排帐篷,大大小小,有些帐篷上冒着炊烟,袅袅飘上碧空,融入低矮的朵朵白云。

  这样的景色,只在画儿上见过。莲花揉揉眼睛,确信这一切是真的,不由得心旷神怡。虽然明知道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事,美景当前,心情鲜亮得仍然禁不住微笑。

  瘦高男子看见莲花的笑容,愣了一下,低声道:“走吧”,说着一抖马缰,直奔那一群帐篷。莲花定定神,策马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到了中间的帐篷前,门口有两个守卫。男子一跃下马,看一眼莲花:“你先等在这”,自己进了帐篷。莲花也下了马,好奇地四处张望。看起来这里应该是蒙古人的居住地,远处并隐约传来士兵的操练声,难道竟是大军驻地?

  不一会儿,守卫冲莲花叫道:“进去!”押着莲花进了帐篷。

  帐篷极大,里面金碧辉煌极为考究,两排护卫直立左右,瘦高男子坐在下首。正前方尽头高踞着一位蒙古大将,穿着轻甲,没戴头盔。看到莲花进来,冷冷地上下扫视,一时竟有些寒气逼人。莲花不跪不拜,只淡淡地裣衽一礼,然后站定望着将军,一言不发。

  将军忽然笑了:“果然是位公主,有些门道。吾乃大元平章索林贴木儿,公主远来辛苦。”

  莲花又行一礼:“大人。”脑中极速飞转。

  此时蒙古人已被大明赶至漠北(史称“北元”),虽大汗坤贴木儿在位为汗仍国号大元,实际上黄金家族的子孙各自为政,有兵权的大将也纷纷割据,整个蒙古四分五裂。索林贴木儿正是漠北草原上拥兵自重的一方霸主。他处心积虑埋伏了大批人手,费这么大劲抓了自己,要干什么呢?

  索林贴木儿却只含笑问她沿途风景,水土是否习惯等无关痛痒的问题,聊了几句就喊道:“来人!送宜宁公主去休息。”两位丫鬟答应着上来,莲花想到善喜,心中一痛,却只能含笑告退。

  莲花随着丫鬟去了一个靠湖边的帐篷,虽然小到精致干净。在沙漠几日,真正尘满面鬓如霜,莲花沐浴更衣,看到桌上放着的是几套汉服,还是自己喜欢的浅浅蓝色,心里疑惑,暗自琢磨。

  (三)

  到了傍晚,莲花走出帐篷,门口的两个蒙古士兵倒不阻拦,只是紧紧跟在后面。夕阳西下,一轮橙红的太阳落在天边一角,漫天橙色的云彩接着色彩变换的湖水,如真似幻。水鸟低低地从湖面掠过,不时撩起几点水花。远处牛羊哞哞地叫着往回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风景如画,莲花看得出神。

  “哗啦”一声,水面上忽然一根鱼线飞起,一条大鱼甩在了岸上,莲花望过去,是那个瘦高男子在钓鱼。莲花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瘦高男子右手持鱼竿,左手取下勾上的鱼,随手扔进旁边的木桶,坐下继续垂钓。莲花凑上前张望,桶里已经有不少鱼,慌乱地挤来挤去,不时溅起点点水花。莲花皱了皱眉,望了望瘦高男子,又看回木桶,桶里的鱼似乎知道有人在看,更加惊慌地拥挤着,望向莲花的眼神满是哀求。

  莲花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到瘦高男子身边,矮身蹲下,张了张嘴巴,却不知怎么开口。瘦高男子不动,侧影如雕像。

  莲花咬了咬下唇,轻声说道:“我请你,呃,把那些鱼送给我好不好?”男子侧头,看了莲花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莲花不明其意,却见男子放了手里的鱼竿,大步走到木桶旁,一把抓起,回到湖边,双手执桶胳膊一扬一送,满桶的鱼儿高高画出一道弧线,在弧线尽头纷纷落入湖中,扭摆着,兴高采烈地游走了。

  莲花嚯地站起,呆呆地看着瘦高男子。男子不发一言,取了鱼竿,转身欲走。莲花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叫道:“宗诚?”说的是朝鲜语。

  男子站住了,一动不动。莲花还是轻轻地说道:“宗诚,真的是你。你在这里,你还活着。。”语声已有些哽咽。

  高丽王朝最后一代国王恭让王王瑶是洪武二十二年李成桂所立,本来是个傀儡,却得到朝中守门下侍郎,后世誉为朝鲜理学之祖郑梦周的全力辅佐。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为夺王位派人暗杀郑梦周于开城的善竹桥,枭首于市,郑家被抄没,郑梦周的三个儿子郑宗诚,郑宗本,郑宗和全家老小被杀,其状极惨。而李家,曹家和郑家本来都是一朝之臣,孩子们自幼常在一起玩耍。莲花和郑家三子本来熟悉,这几天又从各种细节猜到必是熟人所为,所以虽时隔五年,还是从郑宗诚一个手势身形上认了出来。

  郑宗诚转过身,缓缓抬手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黢黑粗燥的面孔,容颜憔悴,额上深深的皱纹似刀刻,两鬓竟已斑白。“不错,是我,郑宗诚还活着。”

  莲花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你还活着!”,看到郑宗诚憔悴的面容,到了嘴边的一句:“你好吗?”却咽了下去。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郑宗诚明白莲花的意思,一时两人沉默。

  半响郑宗诚轻轻说道:“世子也在这里。”

  “他也没。。。?”莲花问道。

  郑宗诚说的世子,乃是恭让王王瑶的世子王奭,洪武二十七年被当时已是朝鲜国王的李成桂遣中枢院副使郑南晋绞杀,没想到还活着。

  “不错,没死。这五年我们东躲西藏,前年到了索林贴木儿这里。”郑宗诚两眼望天,淡淡地道:“世子现在叫金奭。”

  为躲避李成桂追杀,高丽王族王姓改为全,金,玉,田,申等姓,故至今朝鲜半岛上王也是稀姓。

  莲花默然。

  “这次把你抓来是世子的意思,他已经派快马去和李贼谈条件。”

  “什么条件?”

  “先狮子大开口,要求李贼自己来换你。”

  莲花暗暗吃惊,王奭这一招极是狠毒,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东宫皇太孙淑女,即皇帝的孙媳妇,未来的皇妃。虽然是在天朝被劫的,但皇帝陛下天威难测,怪朝鲜护送不当也未可知;王奭特意定在铁岭劫人,铁岭本就是大明刚刚平定之地且与高丽有过纷争,朝廷素来对此地带敏感多疑。而国王如果此时知道自己在哪里却不救,极易被扣上不忠于朝廷的帽子,好容易恢复的天朝关系恐怕就要毁了。这个条件,不知道国王会怎么谈?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不由露出了担心之色。

  “李贼心疼自己性命,那就最好。世子就可以把这个事情大肆宣扬,京师朝堂上找人奏一章,朝廷会出兵朝鲜也未可知。”郑宗诚说到这里有些兴奋。大概谋划报仇复国已久,终于有了点希望:“到时候我们借兵索林贴木儿,定可诛杀李贼,复我高丽。”

  莲花静了一会儿说到:“宗诚,我爹爹,阿敏和阿修,都死了。”

  “我听说了。”郑宗诚神色恻然。

  “是被倭寇害死的。”

  郑宗诚不语。

  “倭寇的势力现在已经伸展到了全罗北道。”莲花眺望一眼远处渐渐落下去的残阳:“我之所以去天朝,是想请朝廷发援兵,派水军。”,说到这里凝视着郑宗诚,缓缓地说道:“宗诚,如果朝廷发兵打朝鲜,倭寇在南定然夹击,我朝鲜亡的不是李氏一姓,而是我朝鲜全族。”

  郑宗诚呆呆地听着,憔悴的面容扭曲,细细长长的双眼圆睁,忽然大叫道:“我不管!爹死得好惨!死了还不得全尸!还有宗本宗和,全家老小,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李贼!李贼!我恨不得饮尔血,食尔肉!”泪水奔涌而出,流淌在黢黑的脸上,终于一转身,狂奔而去。

  莲花望着郑宗诚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远处的残阳已经不见,只余下橙红的晚霞舒卷天空。我朝鲜百姓,真的难逃这一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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