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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斥虎忆旧桥


  (一)

  当天晚上,大元平章政事索林贴木儿大摆宴席,“迎接”朝鲜宜宁公主。整个营地欢声笑语,烛火通明。在湖边的一大块空地上,索林贴木儿命人燃起一大堆篝火,围篝火对湖排了三面几案,案上摆满了当季菜肴应时瓜果大碗美酒。火上架了几只全羊烤着,油脂时时滴入火中,嗞嗞作响。

  此时新月当空,月光倾泻在湖面,湖水微波荡漾,银光随波跳跃躲藏,偶尔有鱼儿跃出,溅起点点水花。岸边垂柳弯曲,树枝层层拂动,碧绿的柳叶在银色月光下份外鲜亮欲滴。

  世子王奭说是外出还没回来,郑宗诚陪着莲花从住处缓步走来,在左席客位坐下。二人看着湖中似曾相识的美景忽然对望一眼,竟是同时忆起了往事。莲花笑道:“真像开城的长兴湖。”话一出口已经后悔,幼时一帮小伙伴常在长兴湖边玩耍,天黑了也都不愿回家,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正是眼前这样的风景。然而郑梦周被杀的善竹桥,可也是在长兴湖上。

  郑宗诚喃喃接道:“不错,长兴湖。”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莲花有些担心,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宗诚,那是谁?”,一边悄悄指了指正席主位索林贴木儿旁边的一位蒙古高官。郑宗诚定了定神,微微侧头低声对莲花道:“那是枢密院副使孛儿只,昨天才来的。”莲花听了心惊,仔细打量着主位二人,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一直在低声倾谈,可惜太远听不见什么。

  元朝的官制,枢密院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所有边庭军翼,征讨戌守,简阅差遣,节制调度这些军务都是枢密院掌管。枢密院副使乃是军队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员,今天居然一起饮宴。他是为自己来的吗?莲花心中转过各种猜测。

  这时索林贴木儿见人已全部安席,桌上酒满,火边肉香,遂停下了和孛儿只的谈话,环顾三面座席,清了清嗓子举起面前的酒碗,大声说道:“来!干了!为宜宁公主接风洗尘!”。众人纷纷端起酒碗,同声附和,各自一饮而尽,连郑宗诚也干了。

  索林贴木儿见莲花不动,问道:“公主为何不饮?难道嫌弃我这蒙古的劣酒不如高丽的清露?”

  莲花微微一笑:“莲花自幼皈依,持五戒。”

  (注:五戒是佛教用语指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邪淫,不饮酒)

  索林贴木儿哈哈大笑:“那到是本官疏忽不察了。公主莫怪。”

  莲花微笑不答。

  “公主皈依何宗?”

  “我朝鲜曹溪禅宗,始祖道义国师乃天朝六祖慧能的第五代弟子。莲花自幼习从王师自超禅师。”

  “了不起!难怪公主气度出尘飘逸不凡!我大元亦奉佛教为国教,自世祖尊帕斯巴为帝师以来,佛法昌盛善缘广结,当今陛下也是先就帝师受戒再登位的。”

  莲花双手合十行礼道:“善哉。我佛慈悲,当护佑大元万世昌宁。”

  索林贴木儿接着问一些朝鲜的风土人情地貌风景,甚是仔细。莲花一一回答,心中暗暗戒备。这时孛儿只也说话了:“本官十几年前去过高丽,地沃水美,比我大元的黄沙大漠可是大不相同。”

  莲花小心作答:“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朝鲜百姓几百年来习惯了白水黑土,勤耕细作。大元天高地阔,正是蒙古雄鹰翱翔,骏马奔腾的广阔天地。”

  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对望一眼,孛儿只语声转冷:“尔高丽本是我大元的属国,如今李成桂却拒我大元一番好意,一心对明事大,如此却置我大元于何地?”

  莲花只好装糊涂:“此等国家大事,非小女子所知。大人的此番心意,莲花定当转告父王。”

  “哼!”索林贴木儿接过话,语声更冷:“我大元虽然现今暂退漠北,却仍有雄兵无数铁骑百万。再逐中原,汉人羸弱,可未知鹿死谁手。公主莫以为我大元就可欺了。”说着拍拍手掌,身后忽然大亮,竟然是一排排弓骑兵伫立在远处空地,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手举火把,火光映照下,衣甲鲜明,杀气腾腾。

  莲花一惊,面上不加掩饰,厌恶地道:“大人可曾想过大元为何会退居漠北?”索林贴木儿一愣。“大人但知以武力压人,可知仁者得天下?百姓即使一时被迫屈服,终究还是会奋起反抗。雄兵铁骑只呈得一时,又岂能威风百世?大元既奉佛法为国教,当知我佛慈悲本心,待百姓如子,满众生愿拔众生苦。”

  索林贴木儿脸色发青,狠狠说道:“你好不识抬举!”拍案就要发作。孛儿只按住他,对莲花冷冷地道:“公主伶牙俐齿,本官不与你计较。倘若李成桂继续倒行逆施,公主当知高丽王世子在本官这里,高丽国百姓至今念旧思归,我大元自当助世子复国,解民于倒悬,尊我大元。”

  莲花怒气上涌:“我朝鲜已与大明永结厚谊,皇帝陛下许我朝鲜以鸭绿江为界,永不互犯。这几年边境平静,我朝鲜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方正安居乐业。”莲花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高,侧身看着郑宗诚:“当年令尊郑梦周大人,四次出使大明,历经千难万苦最后一次见到了皇帝陛下,才达成了这协定。我朝鲜百姓对令尊,至今感怀。”

  郑宗诚木着脸,没有表情。

  莲花转过头继续对着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莲花恳劝二位大人,为大元百姓谋福,延放羊牧马之习,兴三边友好贸易,养民安国,勿再妄起兵祸。否则再遭天朝追击,难免兵败国破,殃及蒙古百姓。”

  索林贴木儿怒极,高举的手终于拍下,木几断为两节,瓜果菜肴滚了一地。“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二)

  之后一连几天,莲花这里都是无人理睬。莲花自己诵经写字,散步观景。出帐篷仍可走到湖边,大漠的六月在骄阳下已颇有暑意,但杨柳枝旁清风徐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相似的风景常常令莲花忆起长兴湖,那幼时快乐的时光,那一起嬉闹的小伙伴。想到李芳远的时候,总有微微心痛,他怎么样了?和父王还是争吵吗?和世子和好了吗?

  也试着想走远些去看看山坡上的牛羊,但卫士拦住不让再走,似乎帐篷到湖边这一段就是画好的牢房。所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美景,莲花至今也只能远观。

  想起郑宗诚说的王奭的阴谋,前日席上蒙古人的虎视眈眈,心里极为担忧。几次想晚上偷偷逃走,可是看守甚严,又搞不清身在何处,如何能穿过茫茫沙漠逃出生天?莲花趴在桌上,对着琉璃宝塔喃喃自语。

  宝塔自然无声无息毫无动静,莲花手指轻轻点点塔尖,叹了口气。闭目默颂《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舎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忽然门帘一掀,两个人大步走进来。前面一个挺胸凸肚满脸阴沉,后面跟着的是郑宗诚。莲花定睛一看连忙跪下行礼:“世子!”

  进来的正是原高丽王世子王奭,见莲花神色恭谨,不由面色缓和一些,说道:“起来吧!”

  莲花站起来,垂首侧立一旁。王奭上下打量:“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变。你这几年过得不赖啊!”

  莲花垂着头,不啃声。

  王奭看到桌上的琉璃塔,拿起来看看问道:“这是什么?”

  “是自超大师赠的琉璃塔。莲花每日诵经,见此塔如见师父。”

  王奭随手放下,不以为意:“自超搬到汉城了?”

  “是。师父在安国寺。”莲花轻声回答。

  王奭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下:“说说,你这次去天朝做甚么?”

  “倭寇势大,莲花想请天朝发援兵和水军。”莲花轻轻答道。

  “哼!好不天真!”王奭冷哼一声,冷冷地说道:“李贼做事,一向诡谲狡诈。向大明请援兵,上奏章或者派使臣即可。再不成他还有五个儿子,何须你一女子入宫?分明是另有图谋!”

  “是莲花自己苦求的”,莲花轻轻解释:“父亲,阿敏和阿修都被倭寇害死了。吴将军不得已退守全罗北道,实在艰难。”

  “吴将军?吴本源吗?他也作将军了?”

  “是。”莲花声音有些低。

  “这些乱臣贼子,趋炎附势,都跟了李贼!”王奭有些咬牙切齿。

  莲花不敢答言,垂首不语。

  王奭恨意满怀,不由提高了声音:“总有一天,我要杀了李贼杀了这帮小人,给先王殉葬!”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莲花:“这次要委屈你,在这里等一等了。最好老贼不管你,京师里参他的奏章我已经让人写好了,哈哈哈哈哈!”。

  莲花听得心惊,咬了咬下唇,还是鼓起勇气轻轻说道:“世子,倭寇盘踞在全罗道,百姓苦不堪言啊!”

  “哼!他们本是我高丽的臣民,却顺了李贼!都被倭寇杀了也活该!”王奭恨恨地道。

  莲花听了一抖,却迎着王奭的目光说道:“在世子心中,百姓的性命就这样予取予夺吗?”王奭又是冷哼一声,不回答,回视的目光冰冷锋利,寒气森森。

  莲花继续说道:“世子要我来,不惜借蒙古人杀了我一行二百多高丽百姓;善喜,”说着有些哽咽:“善喜自小就跟着我,世子以前见过,还记得吧?”莲花的目光中有愤怒,有责备,有抗争,更多却是劝解:“蒙古人狼子野心,况现在困守漠北心有不甘,如果去了高丽,定然是请客容易送客难。求世子三思!”

  王奭呆了一呆,目光闪烁,旋即狠狠地说道:“这不关你事!再过几天快马就要到老贼那里了,你老实呆着,等我吩咐。可别动什么糊涂心思!”说完一摔帘子大步走了。郑宗诚跟在后面,黢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起出了帐篷。

  莲花呆立半晌,缓缓坐下。望着琉璃宝塔,愁肠百结。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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