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永隔


  (37)

  隆冬的金陵,今日湿冷阴寒。赶到京城,未回穆府,霓凰径直去了已是空荡荡的苏宅。三月已逝,故景如旧,只是北雁南飞,前院檐上的燕子窝空了,府中的几个每日清扫看守的家丁,她也还都认得。

  金陵,天牢。

  此时金陵城阴冷昏暗的天牢中,夏江正与一着刑部官服的男子说话。

  “过了这么久,看来你终于想明白了。这是老夫唯一的机会,可也是你唯一的机会。虽说难免吃些苦头,却终究保得了性命。况且已有前车之鉴,弄好了,说不定就连你的这身官衣都不必脱下来。”一身污垢的夏江嗓音粗粝阴沉,语调却仍桀骜地飘移着,挑起几分刻意的玩味。

  “哼。”对面之人半侧过脸,闷哼了一声,继而迈起沉重的大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一小捋光线透过灰蒙蒙的牢房高窗射进昏暗的地牢,隐隐映出数不清的浑浊灰尘上下翻飞,乱舞如狂。歪着唇角,夏江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移向粗糙坚固的牢门,手指几动,有节奏地触摸敲击着一侧石壁,点着头,唇边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狞笑。

  金陵,苏宅。

  此时苏宅宽阔素净的门前,霓凰正独自一人安静地面对行礼的家丁。点点头,并无一字之言,她的眸底清凉,一步一步沉静地从前门徐徐走入,穿着靴口内侧绣着不起眼小小一对五彩戏水鸳鸯的天青色短靴。

  淡淡扫过前院熟悉的影壁,目光又拂过宽敞大气的方院,不知不觉间,她淡雅的唇渐渐勾勒起一抹安然的浅笑,眉间俄然松弛,添了些许云淡风轻的柔缓,面色也较之适才明润和温然了许多。目光一寸一寸缓缓地流连移动,不觉飘飘忽忽地投到远处长廊的尽头,胜雪的香腮立时浮起一朵几不可察轻暖的笑。送卫峥那日的飒爽威仪历历就在眼前。当时就是在那里,在那里兄长就那么恭恭敬敬地跟着,陪着自己演这一场戏,眼中却满是欢愉的宠溺。

  迈步前行穿过简约古朴的月亮门,缓缓进入中院。兄长亲自设计的花园,真的是一步一景,梅园掩映,游廊九曲,水榭旷达,宽厅明畅,一砖一石均不失质朴大气。此刻站下,仿佛还能看到那叫飞流的少年飞来翻去地闹着,在这院中实在逃不过蔺晨了还会跳到我们的身后藏躲。唇边渐渐牵起潋滟盈盈的浅笑,霓凰侧过身来寻向冬日冷冽清幽的池塘。天色清冷,薄雪微临,然纵是金陵深冬,在这活水的池塘上也并不会结上厚厚的一层冰,水色永是碧透如镜。直将上游浅池那弯弯曲曲的水道,衬得越发雅致悠长。微颤一颤上翘的优雅长睫,她不知不觉抬起右手几指,素白指尖轻触心口方寸。多少次池畔漫步,又怎能忘记那一豆灯光,只是那时一回头,总有你澄澈的眸,风雅淡然,俏皮坦荡,有意无意,萦绕在自家女孩的身上。轻呼出一口幽兰白气,她略眯一眯眼,却是不知不觉间向着池畔轻移几许,不经意地,鼻尖拾得若有似无的冷香几缕,款款随风,凌乱扑面。不觉抬头凝睇,引颈蓦然,原来竟是彼岸早梅,嫩蕊摇曳含苞初绽。却原来......清浅梅色在眸间渐渐没入朦胧......原来竟是没能和兄长在这池边赏过一次梅,也终是没能像他说的,今年冬日由他亲手在鬓间簪上清韵冷香。还有我们都说好了,今年要一起收取梅花上的雪,待到明年春来,烹茶品香。

  略阖一阖眼,强忍着收回盈盈泪光,她抬起早已麻木凝重的脚步继续向前,穿过中门,又走过长廊。这条走了那么多次的路,以前从未品出过萧索和凄凉。记得那时经常穿过它,欢欢喜喜地捧着精致的小饭桌,一脸春意地想为兄长奉上。又有多少次画眉廊前,多少次娇羞无限,都是因为你,是你那温凉又宽厚的胸膛,让霓凰早已冷寂索然的心,虚过了年华豆蔻,却寻回了安宁的韶光。

  “嗯......”她轻叹一口气,只敢浅浅地,浅浅地呼吸,胸口却还是开始疼得如撕裂般地颤抖,口中隐隐地涌起丝丝缕缕的腥甜。悠悠转转,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绕绕缠缠......

  轻轻撩起若竹色花素凌月裙的前襟,这条兄长最后一日亲自为霓凰挑选的长裙,慢慢地步上台阶,她走进卧室大屋的里面。记得就是在那里,你的霓凰穿着雪白的刚刚新做的裙边缀了琼花的广袖留仙裙,踏实自然地枕在兄长的腿上,梦约周公,寐得又沉又香。其实那时几次兄长早就偷偷地亲过人家,还以为霓凰不知道,其实人家什么都知道。你有多爱你的姑娘,她又怎么可能觉察不到。心口一绞一绞地忽然痛得彻骨,又觉闷闷地又颤又慌。

  “兄长,霓凰给你烹一壶兄长最喜欢的闽州的老君眉可好?”

  “好啊。”

  记得那时你常暖暖地笑,笑容舒朗,潋滟了风华,总是灿过那晚霞流光。

  还有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午后......

  “嗯。”午睡过后,她从大平台上坐起身来,伸个懒腰,恣意舒展。

  “从没见过人神懒腰的姿势是这么美哒,看着真是舒服畅快呢,再给为兄伸一个看看好不好?”从书本上抬起头,目若橫波,他的语音恍若春风般柔和又欢快。

  “才不要,兄长定是学坏了,惯会笑话人家呢。”睡梦中双颊的红晕尚未褪去,萌软小姑娘的目光迷离,垂着眼睫,于长睫下投出一片弧形的暗影,憨憨地嘟着娇俏小嘴。

  “为兄才没有呢,是说真哒......我的凰儿可不就是最漂亮的......”轻轻一带,搂过刚刚坐起身来看似还有些摇摇晃晃的她,靠将过来,他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额头。

  “嗯......”面色酡红,索性闭起眼睛,咯咯地轻笑着,她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前轻蹭,又往下挪挪身子,一时间偎在他的怀里半坐半躺。

  “可是这几天给累着了?不如再睡一会儿好是不好?”一手扶稳怀中柔若无骨的她,一手认真理着俏脸额侧几绺稍显凌乱的碎发,他的气息吹在耳畔温柔得连风儿都不忍近前。

  似是被这温暖的气息给撩拨痒了,小姑娘的面色更红,唇边不自觉挑起一朵笑,却依旧紧闭着双眼:“嗯,倒是不想睡了,可是人家想听兄长给讲故事呢,怎么办?那样才好醒醒盹。”软糯说着话,又懵懵地配合着点头,她复又往下滑了好几寸,一路不管不顾地轻轻乱蹭。

  噗嗤一笑,任由着她滑出一个完美舒服的姿势,他才答:“这样啊?原来这样才好醒盹啊?我的凰儿最聪明啦,呵呵呵......”低沉而略含磁性的笑声在她的耳畔荡来荡去。

  男色果然惑人。她的心口有如小鹿乱撞,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口中却依旧风轻云淡:“只是试试,其实凰儿不大......确定......”又向下滑了滑,终于完全枕在了他盘起的腿上。一手尚且揪着他的前襟,勾唇笑着,小姑娘毫不客气地埋首藏进只属于自己的怀中。

  “好。”缓缓轻抚着女孩儿身后乌亮柔顺的长发,他低头眼波更加轻柔:“前朝的时候啊......”一直舍不得从那舒心满足的小脸上移开目光,他的眼角始终噙着一抹笑,直至慢慢感觉怀中女孩的手掌略松,呼吸复又渐渐匀称,却仍是不愿偷懒,依旧开心地娓娓将故事讲得有趣,唯声音慢慢略低了几分......

  ......

  缓缓绕过屏风,霓凰轻轻跪坐端正,双手打开屏风后面的花梨木小柜。望着里面早被填得满满的,那么多女儿家的小东西,眸间缀上点点星光。这些妙趣横生的小东西全是兄长一次又一次精心地找来......霓凰知道,无关别人怎么看,无论霓凰有多大,人家都还只是你的小姑娘。兄长九死一生那么忙,还是从未忘了照顾他的小姑娘。轻轻掩上柜门,缓缓起身迈着颇有几分凌乱的脚步,她慢慢地踱向庭院前的门廊。

  多少次靠在他的肩上,看夕阳透进暖暖的门廊。就像守陵初返京的那一日,枕着那宽宽的肩膀,一只大眼睛的蜻蜓就那样振着翅膀伴着我们的时光。只可惜今日没有暖阳,再没有你的笑能透进门廊,天色如铅,压在人的心上。已是隆冬了,真的好冷,这十几年的每一天,兄长是不是都感觉和这冬天一样?你老是觉得冷,是不是?原来寒冷彻骨的感觉是这样。屏风后的铜盆依然是两个,却再没有了温度,触手寒凉。再没有人捧着一托盘的花朵,只为让自己的小姑娘挑选,再亲手为人家簪上。再没有人拨开自己最爱吃的桔子,首先想到的却是塞进凰儿的口中。兄长,霓凰想你了,怎么办?这个你还没教过霓凰。你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是吗?是真的不会再看霓凰一眼?就算人家再伤心,你都不能再为你的小姑娘擦一次眼泪了,是不是?是不是?难道这一切是真的?那双最温柔的眼,此生再也不见?

  退后几步,霓凰转动着单薄的身子抬头环视着这间敞亮的大屋。依然是一尘不染,满室书香,仿佛再等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中门,衣带飘飘,快快地向自己行来,站在庭院当中,未及站稳,便急急地伸出怀抱。那如清潭深渊的眼依恋未改,那如清风吹面的笑依然神采非凡,那挺拔俊逸的影依旧从容淡定。霓凰收住旋转的步子向门口紧走几步,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只是这一次,却是什么也没有够到。闭上眼睛,她感觉着,仿佛这屋中还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有声音清润,似还荡在耳畔,“霓凰......”。

  好久以后,慢慢地睁开眼睛,余光望向旁边的书桌,仿佛在那里还能见到他正捧着书卷,时而蹙眉,时而莞尔,时而凝重,时而释然,而后抬首一笑,眸中清韵恰如一泓清泉,流光皎洁,唇边漾出浅浅弧弯。霓凰又努力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任心中的刀绞蔓延。就在这一室之内,几番耳鬓厮磨,几度贴耳说着话,亲呢又自然。那眸色如水之人,曾几许怜惜几许满足,总是不自觉地抬手将人拢向自己的身边。

  低低的沙漏声在心上一粒粒划过,四周安静得可怕,似绵针一根一根地刺入心窝。她跌坐在依旧平整洁净的大平台上,几滴清泪打在面前的地板之上,瞬间晕成好看的水花,就如成亲那日滴在绣鞋尖上的那一朵一样。伸出颤抖的指肚,她轻轻地感觉着这木地板的纹路,就在这里他还曾抱着她笑着闹着,用大手挠着她的痒痒,就在这里......猛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却突然痛得打了一个冷战,原来就连呼吸里都已经满了伤。归来何处验相思?镂心刻骨君安在?她轻声地哭了起来,真的么,这是真的么?就算霓凰再怎么呼唤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么?原来这就唤作天人永隔。是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是么?兄长,霓凰不想要,霓凰可不可以不想要。原来十四年前的那次分离根本不够痛,霓凰现在才知道。

  任泪水橫流,她的双肩不由自主地耸动颤抖,仿佛在水雾模糊中,他仍明晰可辨,依旧白衣翩然,还可与她凝神顾盼交错流连,痴缠缱绻。低低地啜泣声中,这衣衫单薄的女子从巳正一直哭到未初,连日疲累,在彻骨的寒冷中,竟然哭着睡着。也许只有在这里,在这个有过他淡淡体温的地方,才是她心中此刻唯一安全的能暂时沉沉睡着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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