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不怪


  醒来时已然是黄昏,霓凰发现自己的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而一名身材挺拔俊秀的男子正正襟危坐在五尺之外肃然等着她醒来。

  “我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太子萧景琰抬眸望见霓凰连日奔波无眠,已然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脸,和因为连日流泪红肿失神布满血丝的眼睛,话未出口,已然泪湿眼眶。

  自从北境传来噩耗,景琰便怕霓凰听到消息出事,于是从派出800里加急信使的那天起,便同时安排多人一路从云南暗中跟随,并且随时汇报。今天早上听说霓凰去了苏宅,更是不顾一切地扔下所有的政务立时赶了过来。暗中看到她痛哭,几度想上前安慰,却是不禁自己也落下泪来。怕引得她更加难过,怎么也没有勇气走近,便只敢在中门外远远地望着她,等着她,后来看着霓凰慢慢哭着睡着了,才敢走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为她盖上。自己则远远坐在大平台的一角端然等她醒来。这几个时辰,萧景琰始终脊背僵直,时时仰头看天。可是,就连天空的浩瀚和辽阔也似乎丝毫无法打开他郁结已久的内心。昔日沉稳坚定的心此刻只觉已经痛得鲜血淋漓,且麻木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小殊,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别人幸福的一部分,可是却几乎是霓凰此生幸福的全部。萧景琰,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怎么能够让你此生最好的两个朋友,为了你付出得如此彻底又惨烈。你到底还是人不是?

  凝神望着面前羸弱忧伤的女子,萧景琰比夜色还要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霓凰苍白憔悴的容颜:“那份加急文书我看到后就转给你了,当时就知道那么多,具体的情况是蒙挚亲兵赶回来详陈的。”不知是不是自己小心翼翼的话题正在撕开她的伤口,接过霓凰递回大氅的那一瞬,他明明瞥见女子瘦肖的身影又打了一个冷战。萧景琰的心中顿时不忍,眼神深处溢出浓浓的犹豫和慌张,语音戛然而止。

  裹一裹自己身上薄薄的雪缎绒披风,霓凰水灵灵的黑色眼眸宛若深冬的夜空。她缓缓垂下长而轻盈的羽睫,悠悠地却是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内敛清贵,没有作声。

  心痛得要窒息,微微阖目,萧景琰的眉宇若冬日冰封的山峦,沉稳刚毅的轮廓再寻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咬咬后牙,硬起心肠,终是强逼着自己继续往下说:“小殊已经葬在梅岭了,据说是按照他的心愿。下葬的那天所有的将士都在,他的遗容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他们还给他临时做了一具棺木。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名字是梅长苏。”忍着心口如搅的巨痛,身体始终僵硬有如木胎石像一尊,他的双唇几颤,语音渐渐艰难,止不住地干涩低沉。

  “不用再说了。”霓凰打断他,缓缓抬起眼眸,令人无法忽视的芳华却在一瞬间从苍白的面容绽放,哀色无存,眸光倏忽间坚定而又明朗。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她就只极认真地凝视着萧景琰眉目郁结的泪眼,和不断哽咽滚动的喉结,一字一字,语音若珍珠划过丝绸柔和,清晰却又诚恳:

  “景琰哥哥,你要记住,一直记住,霓凰不怪你,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林殊哥哥也不会想要霓凰怪你的。”语音中道,却轻而易举地击中了萧景琰心底那根最脆弱的心弦。

  说完了此次特意回金陵想要说的话,穆霓凰侧了侧酸痛的肩,顿觉如释重负。又顿了须臾,她这才颤颤长睫,眸光渐收,眼睫垂而向下,复又略略顿了一下,悠悠地接着言说;“可是霓凰这次是真的想要离开了。”眸光清浅若涟漪卷卷的凌波江面,又如仙鹤归息,无声无息地破冰入潭。(据查:古代所指一分钟相当于现今五分钟)

  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霓凰身形微晃,不自觉地一手轻轻撑住地面,借力慢慢地起身站起,昂首抬步缓缓步向苏宅的外院。一步一步,失了往日的飒爽灵动,却丝毫不减沉稳女帅的从容和坚定。不疾不徐地从后院沿长廊几曲行至中院,又穿过如水墨画般清雅绵长的水榭,她径直走到前院的门前。展一展身后素白的披风,从容地点头示意,抬手从门口家丁手中接回自己的马缰,仰头轻拍安抚了几下由于连日奔波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战马,似有几分疲惫地牵马转身走向穆府的方向,自始至终从无一字,再未回头。

  萧景琰几步之遥跟在她的身后,紧握成拳头的指节始终泛着白,全身仍然机械僵直,最终还是在苏宅的门前止步,独站良久,凝眸相送。

  夕阳如血,映满天际,一身素服的清贵女子形销骨立,人影长长,慢慢地消失在长巷。许久的许久,萧景琰始终望着那女子曾经背影的方向,只觉心已经伤得跳不动:这一生得友如此,可是欠他们的,今生今世,却是无论如何再也无法还。

  霓凰第二天一早便独自策马赶去了琅琊山。到达的那一天,天色较之前几日更加地阴郁和寒冷。山区的隆冬时节,天空中纷纷扰扰下着雨夹雪,落到地上格外的湿滑。把马匹暂时托付给山下客栈的小二照料后,她一人缓步登山。随着山势渐高,天气越发的寒冷。霓凰的双颊不禁冻得通红,对着掌心连呼出几口白气后,她赶紧戴上披风后的兜帽。

  雨夹雪慢慢变成了鹅毛大雪,蓬松地装点着如斧削刀砍般的石壁和密林,每个长阶上都结起了一层薄冰,冰层不厚,脚踩在上面立时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折射出几许唯美的素洁。无人的山谷正如一幅展开的留白颇多的画卷,氤氲飘渺,自然空灵。只是这种天气,七八丈以外的景致都没入一片朦胧,而山路上自是也没有行人,连一个问路的人也不容易找到。山路陡峭难行且多弯弯曲曲,越往上走每一级的石阶也愈来地愈狭窄高启。努力习惯着,就这样踩着脚下的冰雪孤独沉闷地走了很久,忽然远远地听到似乎有人声说着话从山上走下来似的,虽是还难以看到人影,霓凰也觉心下略安。想到此处山路狭窄湿滑只可容一人通过,她急忙紧走几步就近找了一个枯枝后略显宽阔的地方闪避顺便休息一下,平抑微微急喘的呼吸。

  “师兄小心,这台阶上的冰也太滑了,就是有再着急的事,也要,慢一点。”听声音,下山之人大概有两个,均为约么三十几岁年纪的男子。

  “知道,可是要不是有紧急的事,也不会在这种天气派咱们下山啊。不如先站一下,这么滑,老是运着轻功拿着劲地下山,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两个膝盖就都开始觉得软了。”山上的两个人似乎也正稍稍停下,打算站着休息几分钟。

  “哎......你说梅宗主怎么真的就这么死了呢,那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别看他老是和少阁主斗嘴,可是对咱们却从来都是最和气的,还帮过大家不少的忙,谁的事都记在心上。”不料上面之人刚歇下脚,率先出口的却是一声出人意外的长叹。

  霓凰只觉连日钝痛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提到了嗓子眼,此刻不受控制地突跳乱颤。梅宗主,梅长苏......她的身型骤然僵直,双掌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蜷在心口,直攥得指节发白微微发颤也自浑然不觉。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又或只是因为太过意外,她感觉小腿以下开始失去知觉,伴着瑟瑟的战抖。

  “谁说不是呢,前几日收到的江左盟定期知照函还提及:同样是接到飞鸽传书以后,这些日子,整个江左盟哀声一片,日日挂着白幡,已经很多天了。那个跟着梅宗主来过的黎刚黎舵主,那样的壮汉,竟然几次哭得昏死了过去。真是,哎......”听声音,站在稍远处的一人亦是连着叹了好几口大气。

  “哎......”另一人叹气附和:“还说连老阁主赶回来,使出浑身解数可也都救不下梅宗主,现在人已经葬在梅岭入土为安了。送走梅宗主之后,老阁主从来那么好的身体,也吃不消,在梅岭大病了一场。哎......故交之子,怎不神伤啊......”

  “定是因为最后实在无法了,老阁主只得传出自身内力修为助梅宗主多维持几天,如此伤身又伤心再加上上了年纪,老阁主想不生病也难。不过好在昨天接到的飞鸽传书说老阁主明天就能回到琅琊阁了。这算来也是一办完了丧事养了没几天的病,就急着上路赶回,不知阁主的身体现下如何,还要不要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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