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庭生


  (18)

  金陵,东宫。

  不同于正殿的巍峨和演武场的平整宽阔。东宫的花园精致而又颇具匠心。想来大抵是前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献王和其宠极一时的母妃越贤妃多年来勤加修缮的功劳。

  午后的暖阳透过奇珍异树的枝叶斑驳落在嶙峋苍朴的石径之上,开阔而又幽静。叠石凿池,筑亭辟馆,透过郁郁葱葱的墨竹掩映,四周布局开阔的楼阁延伸至视野尽头,配以恰到好处的几处不同品种的细竹苍翠欲滴。百多种奇花繁盛错落,暗香幽浮四时难同。重重雕栏,细腻别致,曲廊桥亭,巧角飞檐,廊桥倒映如镜泉池,其畔花木扶疏。

  如此美景,渐渐长大的萧庭生虽是少有兴致欣赏,却是每天未时趁大家尚在午歇的时候,都会在拳脚师傅尚未到达之前,穿过东宫花园的近道率先赶去另一侧空荡荡的演武场独自习武。谁让自己从小在掖幽庭没有扎过什么根基呢,如今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当然要好好珍惜,况且苏先生说过,要想有所进益需得珍惜光阴且少不得将勤补拙。

  只是今日,曲径通幽的花圃中却意外失了往日的宁静。

  “慢手慢脚的,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居然才做了一半不到。”数丈外的几棵树后,清晰传来中年太监尖细的嗓音,声音虽不大却让人于这静谧的午后倍感突兀。继而,骇人的鞭声夹杂着低低的咒骂,从花园尽头的一座偏殿旁阵阵传来,依稀有女子低声的闷哼。

  “赤焰昭雪,使得掖幽庭的罪奴人数一下子就少了大半。太子仁慈,连日来虽查抄了几个府邸,谁想新近没入掖幽庭的人手却没能添多少。可这么多的苦累活计仍然在这儿摆着,你们要是不能再快点,难道指望我们这些公公帮你们干呐?啊?!让杂家们帮你们干脏活,啊?!当真是想得美啊?!是不是?我让你再敢偷懒,再偷懒......”

  后背发紧,纵是远远地再次听到这种鞭声,萧庭生的后背还是蓦地一个激灵便涔涔冷汗直冒。好久都没有听到这种鞭声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久到如今如此猝不及防地撞进耳膜,才知道终是太过熟悉,熟悉到每一声,自己不用眼见仿佛就能感知它们抽打在皮肉之上的感觉,能一下就分辨出可能留下伤痕的轻重。是了,有些记忆只能隐藏却永远不可能被抹去,就如这滋味是从自己记事起,便伴着新伤摞旧伤的痕迹日夜不离地刻于心底。尖锐的鞭声每一下都像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抽打在心底,他只觉此刻双腿仿佛有千斤重,竟不知不觉间若旧时一般双手抱头,瘦消的双肩几乎折叠,护住头尽可能地深深低下,独自颤抖呆立,举步维艰。

  “听好了,至多再给你半个时辰......”片时,一阵由密集的鞭声和咒骂声混合的喧嚣才渐渐停顿。想是惩罚过后,主事太监已然拂袖转身离开。

  绕过几丛低矮的绿中带黄的灌木和大树,犹豫着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走,缓缓地走到距卧在地上颤抖女子的几步之遥,十三岁的庭生胸口剧烈起伏。可是思忖再三还是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无能为力。哎,连自己都是因机缘巧合再加上太子的一念之仁才得以脱离那个地方,以至暂时有了今天,怎么敢,又有什么资格能够......未长开的眉眼暗自神伤。

  不想......

  “庭生?可是?庭生少爷......”似是觉察有人走近,伏在地上的女子此刻虚弱地将埋在双臂间的脸略抬起来,口中喃喃出声,却是一下子就唤出了他的名字。将兀自低头的庭生从自己的思虑中猛然抽离出来。

  心内一惊,他几步跑上前去,蹲下身子,轻轻扶住地上遍体鳞伤却挣扎欲起的瘦弱女子。“坠儿姐姐。”

  “别,别让人看到,与罪奴有牵扯,对......对少爷......不好。”女子断断续续说着话,勉力推开他,独自挣扎着坐起,似是想要拜下。

  “坠儿姐姐,不要......”庭生张开猛然感觉有些干涸的喉咙,想说点什么,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早已走样哽咽:“庭生幼时便失了母亲,常常受尽毒打欺凌,几次饥饿昏厥时,都是姐姐们用偷偷私藏下的干粮帮庭生留下了一条小命。这些庭生不敢忘,永远都记得......”

  抬头深深地望着他,女子唇角微动,费力牵起一个无力的笑容:“那是你娘临终的托付,奴婢们纵死怎敢辜负。”眼中忽然噙泪,望着几已长成成人身量的庭生,沛然眨动了几下。女子却似忽地把心一橫般,大睁着眼睛,嘴唇颤动着好像急切地继续有话想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是你的母亲托付奴婢务必在你十七岁成人之时告知的,只是奴婢,奴婢,怎知从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见过少爷的面。”女子低头闭了一下眼睛。

  “当年被挑中对阵百里奇的确是走得猝不及防。”庭生亦是低下头,低低地回了一声。

  “少爷能离开掖幽庭是好事,可是谁知道奴婢与少爷何年何月是否还能再有相见说话的机会,这次若不是恰巧修缮花圃,奴婢也......可看如今的光景,奴婢只怕是,奴婢实在是没有信心一定能够活到少爷年满十七岁的那一天了,所以就想着,不如今日就.......”女子复又低头像是在下定决心;“今日告知,的确是太早了一些,少爷才刚刚未满十四岁,不知......”

  “坠儿姐姐,庭生无惧。”庭生的胸口不停地起伏,本想劝慰坠儿姐姐鼓起勇气,却没有想到纵然自己的手掌在膝上已然紧紧握成了拳头,出口的却仍然是这样一句似乎哪里都不对的话,慌乱中只得更加努力定下心神,尽量使自己的目光看上去成熟沉稳一些。

  “好,那,那奴婢就说了。”说着话,女子左右顾盼,看看四周的确无人,似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真是苍天见怜,今日奴婢又能得见少爷一面。因为此事十分重大,奴婢纵死也一定要让少爷知道,”女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双目凝住庭生略带稚气的脸,声音郑重却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黯哑:“是......是有关少爷的身世。少爷不知,您是真正的皇室血脉。”目光焦灼颤动,女子凄美的眸光夹杂着几分急切迸出:“不止如此,您的出身极为高贵,本该是这宫中出身最为高贵的王爷。”喉间渐渐哽咽,女子垂眸复又顿了顿,再抬起时双眸中却似燃起火焰一团:“您本是故皇长子祁王和滑族王室妙心郡主的孩子。”

  ......

  目送着庭生离去,彻底走远。遍体鳞伤的女子这才面向偏殿玄色的大门缓缓下拜。

  “嗯,做得不错,看来他似已信了九成。”一名绛衣女子从殿中慢慢踱出,在廊下的阴影处站定。

  “庭生少爷他当真?他果真是......”女子依旧伏在地下未敢抬头。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恐惧,此刻虽看似已为鼓起勇气拼尽全力,却仍是在微微颤抖,还伴着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是与不是有何分别?”挑了挑眉梢,着深绛色曳地长裙女子的语音含着几分清浅的欢畅:“你说出你该说的话就是了,况除你之外,自是还会安排其他的佐证......”她低头抚着自己优雅衣袖上深玫瑰色的回字暗纹:“其实,我们所要的,就只不过是他自己愿意相信罢了。”眼波潋滟,那面若桃花的笑靥蓦地泛起一股入骨的绵柔:“不妨想想,在这世上,有谁会真的愿意否认和拒绝自己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呢。所以真相有时根本无关紧要。”女子抬起宽袖轻掩小巧的朱唇:“然最好笑的却是,在这普天之下,纵是贵为一朝的太子,甚至天子,能够一言九鼎,却偏偏控制不了人心中的笃定或怀疑。而且正是因为有了无上的权力,反而更加无法拿得出不在皇权威严笼罩之下的证据,来使他信服,他根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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