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陈酿


  (9)

  “公主,公主......”有侍女在旁侧低声轻唤。

  女子微微蜷曲的长睫毛几动,缓缓睁开双眼,试图从混沌中理出几缕思绪。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那枝插在自己胸口的利箭,就那么直直地挺立着,招摇着它的得意,离自己的脸竟是如此的近,甚至就连箭羽上的每一丝的翎毛都能看得无比的清晰。一阵巨痛从心口袭来,她素白的额头上猛地透出细如牛毛的涔涔汗珠,忽地感觉眼前忽明忽暗,朦胧中终是看到了他的脸,那么焦急又心疼的样子,和前几日追在自己身后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次还噙着泪花。哈,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这次等我好了,非得好好地拿今日的事糗他一顿不可。等一等,看这间房间的样子,我该是已经回到了夜秦的宣城,太医就在一边,可是还是没有人把箭给我□□,这是不是说明......师傅说过......有一些箭无法......如黛的青眉微动,她如花瓣般微翘的樱唇努力牵起一朵潋滟的盈盈浅笑,眼前却是一黑,纤长的指尖慢慢地从他的手中松开。他的心中大惊,素来深若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只泛起少年人才有的无助的光,就这么由着掌中柔若无骨的小手缓缓地离开自己的手掌渐渐地滑落。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那蜷曲长睫毛下适才还闪出几分顽皮的盈盈美瞳,疏忽间就散去了至纯的丰神。

  “公主......”屋中几乎所有的人此刻已呼啦啦地跪满了一地,不少的人已开始痛哭失声。

  銮城。

  半日前,沈言脱下笨重的明光铠,换上常服这才觉得自己的胳膊和腿仿佛重新听了使唤。沈家历代崇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均幼有所学,可习武之事只是在幼年和大多数的世家子弟一样曾扎下过根基,总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游猎防身罢了。所以,以自己目前的这体格和兵部的那些多年来日日操练的将军甚至士兵们相比,有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已经入兵部一年了,将士们的豪爽喧闹自己虽然谈不上不适应,可是真要说起来,让自己与之融为一体还要乐此不疲确实是有不少的难度。毕竟从小在庞大的儒风家族中长大,对这种高声喧闹自己从小便感到有些无聊和厌倦。

  天气晴好,天高云淡。在大多数军士暂居并储藏粮草的宽敞大院当中,几棵大树翠盖如伞。加起来足足有几百尺长的一个个木质长桌在院中摆了几层,又绵延摆起,一直延伸到大院门外街道的两侧,热腾腾的佳肴香气格外诱人。为将士们悄然摆好的庆功盛宴,菜品虽说不上是山珍海味,却是繁多丰盛,足显城中百姓的淳朴和至诚。

  “统领。”大院当中,一名军士过来低声禀报:“此战我军死伤以致失去战力的人数总共为54人,其中阵亡18人,重伤36人。伤兵已按照您的吩咐全部妥善安置了,几名军医正在照顾。阵亡士兵的陵墓亦正在城外加紧修建。”

  “知道了。今夜调40人,分作两班,轮岗守护照顾伤兵。”

  “是,统领放心。”

  门口的一张桌子旁,一位笑容可掬的大娘正试图和一名十分英武的守卫军士聊天。

  “军士今年年庚几何啊?”

  “大娘好,在下上个月刚满双十。”

  “哎呦,都弱冠啦,那可真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有孩子了吗?”

  “没,还没。”年轻的军士暗中轻轻攥了攥拳头。

  “哎呦,那一定是刚成亲就出来打仗啦。哎,可也真是的,不怕,咱回去就抓紧。大娘知道,可是委屈你媳妇了,这新婚就分离的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何况她这天天还都得提心吊胆地等......”

  “没,没,没,还没成亲。”军士微垂下头似乎有些结巴。

  “啊?刚订了亲就出来打仗了?未婚妻一定是个特别俊俏懂事的丫头,今年多大啦?”

  “没,没,还没......订亲。”军士暗暗咬紧了后牙。

  “咱不急,就咱这样貌,咱不急。家里几口人啊?这事就包在大娘的身上了,你初来乍到的不知道,我们銮城啊,这儿可是出美女,想当年皇上选秀的时候......一会儿,大娘就把刚才说到的姑娘叫出来几个,咱先远远地瞧瞧,你放心,大娘最是靠谱的人,不满意咱还有下一轮......”

  “大娘......,不......”

  “可不许害臊不见啊,自己的事不努力不抓紧,可是对你父母最大的不孝......”

  战后欢欣激昂的感觉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军士只感觉后背阵阵发紧,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年多前在沼泽中艰难行军的场面。

  向沈言禀报的士兵刚刚退下,几名华服玉冠的长者便从门外穿过一个个已坐满军士和百姓的长桌,寒暄着迎了上来。

  “想不到恩公如此的年纪轻轻,竟有这般的胆魄和运筹帷幄的手段。”一名一直在张罗宴席的紫衣老者衣炔飘飘,自称是本城的长老,此刻领着另几名城中的长老快步走来行礼引见。沈言急忙上前几步,低头逐一拜下还礼。

  “更想不到的是,统领居然还生得如此的一表人才,当真可当得起青年才俊这几个字。”一名蓝衣长老慈祥地笑弯了双眼,仰着头满目的赞赏。

  “统领气韵清雅,貌比潘安,却还如此地骁勇善战,大梁有了将军真真是百姓之福啊。”一名声音略细的长老笑容温暖,仪态端然。

  “只是事有机巧,征战筹划亦是多亏了末将身边的几位身经百战的军士筹划......”在声声夸奖声中,沈言始终低眉垂目,恭谨而又谦和。

  “将军过谦了。”一声浑厚又欢悦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一名50多岁的青衣长老端着一个黄杨木的托盘,上放一只雕花的玛瑙壶和九只琥珀色玛瑙缠枝杯,从行列的最后走到近前,于沈言身后的长案上小心地放下托盘,手执酒壶一一斟满酒杯。

  “老夫孟浪,不知可否有幸敬得将军一杯水酒?”他笑着擎起两只酒杯,转身将其中的一只端至沈言的面前,又凑过头来故意压低了声音,言语中调皮地蕴起几分得意的神秘:“此十里寒香酒可是本地80年的陈酿,这满城中的人都已经好几年没有尝过它的滋味了,今日可是特为将军才开的新坛。”

  沈言闻言忙双手擎出,低头接下,将小巧的酒杯双手珍惜地捧在掌心,先是面向大家恭恭敬敬地肃然行了一个礼,然后才抬起清润的眸子认真地说;“长辈们爱惜赐酒,晚辈本不应辞。怎奈军中有令,于战时,尤其是在执行任务尚未完毕的行军途中,全军上下,上至主帅下至士卒均严禁饮酒。况在此国之危难之时,押运军粮这等大事,晚辈也确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饮酒之事,于这军中更不敢不以身作则,如此还望长辈们见谅。”略顿了一下,望望长老们似有些尴尬失望的眼神,他却复又扬起双眉,清润一笑:“其实,此次銮城遇袭得解,实乃上苍安排的巧合机缘。如此沈言更不敢贪天之功,思来想去不如请众位长老的示下,允沈言将此杯中美酒,奠于黄天厚土之间,以祭上天于我大梁的好生之仁,不知众位长老的意下如何?”言毕复又垂眸擎杯徐徐拜下。

  “统领谦逊知礼,自恃有度,已不是文武双全了,真是德貌文武四全啊。”一名50多岁的赭衣长老捻着胡须大声赞叹。

  “如此甚好,”众长老彼此互相对望了几眼:“那就不如烦请统领此刻就代我等与上天奠酒。”言毕,长老们纷纷拿起酒杯,一齐拱手浅行一礼。

  奠完美酒,銮城中将士,长老以及大户们的欢宴才算正式开始进行。嘱咐过不许喝酒后,沈言便一个人找了个因由抽身出来,先是去探望受伤的士兵们,而后便沿着小城中古老的鹅卵石路面,在小巷中慢慢地踱步闲逛。夕阳暖融,一条小溪,被修成明渠,恍若玉带般泛着粼粼的波光,从小城中蜿蜒行过,于街巷中安静地流淌。他一时好奇心起,竟不知不觉间顺着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逆溪而上,披着金色的暖阳,因得以暂时脱离开这俗世的喧嚣,心中凭添了些许的自在和舒畅。

  日影渐斜,街巷绵长,金灿灿的暖融日光打在小巷尽头的粉墙上颇有一番韵致,说不出的静谧而又安宁。那里的院内分明还有一棵高大的梨树,繁茂错落的枝叶舒展着探出墙来,向路人招摇着已然压弯了枝头的,满树黄橙橙的饱满果子,微风拂来淡淡清雅的果香。唇角微弯,他忽然觉得有点渴,便不急不徐地走了过去,轻轻扣了几下精巧的木门。随意看几眼门口的雕花石砖,感觉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倒像是大户人家某个侧院的旁门。不知会不会惊扰了内宅正在休息的夫人和小姐呢。他忽地感觉自己未免太过唐突。来不及细想,门却已经吱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隐约的古琴声亦戛然而止。

  “在下唐突,一时口渴,然看到院中满树梨子甚是喜人,不知能不能购得几枚品尝。”沈言拱手揖下,目不斜视。甚至都没看清开门的只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丫鬟。

  “请公子进来坐吧。”门内似是中年女子温和的声音。

  “是,夫人。”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脆生应了一句,后退一步,侧身让出路来:“公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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