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二十五章 雪积人面去 鳞甲挂铁衣 3

　　约摸着辰时过去，天已黑透，我便下了万涧峰往桑子林中去。因为不想教中弟子见到教主夜探敌营而军心不稳，我便一路运起轻功，尽数避开万涧峰上把岗放哨的弟子。如此的路线，如此的隐匿行迹，倒与从前五派围山，我去桑子林中密寻东方时的情景别无二致。

　　我一头的长发高高束起，背插两把细柄匕首，方便于行动，又着墨色的束袖窄衣，借了与夜色相融的掩护。入林以后，我轻步上树，连连从一处高树树冠跃至另一处。身形倒好掩饰，只是起脚落脚须极轻，否则震落了树上的余雪，便该叫地上的人发现了踪迹。

　　虽入夜里，军营重地仍是火把遍举，树林低处皆是通明瓦亮。我一路所见，兵士各自休整，巡逻有序，不见聚众酒肉斗闹者，甚至不见有人大声喧哗。我心中暗叹，不知这一支队伍是不是由星水卫□□出来的，军纪倒是清肃严明。

　　再往桑子林深处行了一阵，我终于瞧见了那中军大帐。一眼望去，大帐宏阔，帐内明亮，帐周自有士兵守卫，帐前则立着四名星水卫。这样看来，昭曦与那个带兵的王爷便该在这中军大帐中。

　　我心中兀自盘算，若想真切瞧清帐里头的情形，便得在帐顶停上一停。可我现在藏身于高树之上，而帐周四设火炬，我若飞身下帐，暗夜之中反而亦被火光照射出身影，军中兵士倒罢了，怕是难逃那四个星水卫的眼底。

　　冬夜里一阵大风乍起，吹得林中树摇枝颤，落雪簌簌。我忽生一计，就近在一个鸟窝里取了个不大不小成形的雪球，顺着风向，往正好能照到我的那一架火炬上打去。

　　雪球仿佛被大风吹落，混着散散的雪沫刚好盖灭了火炬。我当即运力使出飞燕动跃下，无声落于帐顶。帐左前侧片刻的黑暗过后，兵士又复燃起火炬，却无人发觉我已悄然落至帐上。

　　我轻手轻脚的用匕首在帐顶划开一条小缝，俯身往帐中看去，只见帐中一男一女两人背影。男子高戴银冠，身着银白龙鳞甲胄，披挂深蓝长袍，手中正执一张万涧峰山势图于灯下参详，想来便是那个领兵的新王爷。我原本以为他身旁那饮茶相陪的女子便是昭曦公主，待细细瞧来，却发觉那女子华服裙钗虽是皇族惯有的富丽，但却是束发结簪，显然已为人妇，该是那王爷的王妃。我心中不禁纳罕，这王妃不是该深居王府之中，怎的连行军打仗也跟在军中？

　　一念罢，一念又想起那昭曦公主，此刻她又身在何处？占着中军大帐的既然是王爷与王妃，那这场缉拿叛臣的仗名头上便该是这个亲王率兵，昭曦与星水卫看来仍是处于暗处，按往常一贯的隐秘行事。可昭曦既掌实权，我此刻下帐难为这王爷与王妃想来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我心中正犯着嘀咕，忽闻帐外人声窸窣。我从那小缝中望去，只见大帐门帘一挑，一袭桃红色身影在一众星水卫拥随之下娉婷而入，不是昭曦又是谁？

　　我登时注目，不觉紧了紧手中匕首。只见昭曦款款步至帐中，扫视帐内一圈，似在搜寻着什么东西，未果才看向那一时错愕的王爷与王妃，掩面笑言：“打搅王兄跟嫂嫂了，妹妹这样不通不传的就进了中军大帐，本还以为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昭曦立于大帐中央，斜向我的方向正无一名星水卫阻隔，我心念顿起，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帐顶瞬间被匕首薄利的白刃割开一条胯宽长的大口子，在鼓鼓的凉风卷入大帐之前，我的匕首已经抵在了昭曦的胸口。星水卫见帐中突起变故，自然也是以最迅速的反应拔刀列阵，只是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妄动。

　　“安教主行事，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昭曦话语不慌不忙，眼梢带起的轻轻笑意却满是与话意相反的了然与镇定。

　　“退兵吧。”我迫视向昭曦，肃声道。“就算你是料事如神，早知我会来此又怎样，此刻你还不是在我的剑尖之下动弹不得。”

　　“青儿……”身后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伴着一股我曾熟知的清朗气息传来，仿佛发声于悠远缥缈的幻境之中。

　　心头骤然大震，我万万不曾想到在此地，竟会有人这样唤我。

　　我不敢贸然回头，给星水卫留出整个前身的破绽，便左脚往旁撤了半步，身子缓缓横侧过来。目光所见，银甲披挂之下的英武将帅，确是与青庐之中初遇的那白衫少年有着一模一样的面目。而那一把曾失而复得的飞溟宝剑，此时也正佩在他腰间，散发着与他身上雪色的龙鳞盔甲相呼应的凛凛寒光。

　　站在他一旁华服盘髻的女子，自然是宋妙蘅。

　　王爷？王妃？周遭寂静无声，只剩我的震惊与疑惑充满这宽阔的中军大帐。

　　“终于，又见面了。”东方试图用他勉力稳静下来的声音掩盖着自己眼中层层翻涌的欲说还休。这许久未闻的声音，仿佛叫我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

　　大敌当前，纵然我心中有着诸多疑窦，也只能暂时压制下来。我镇定了心思，只拣了最重要的一句问：“你是要领兵来灭我金沙教么？”

　　东方的神色因为我的问话而忽然滞涩，他微微别过头，似想抑制住堵在自己心头难言的什么苦楚。

　　宋妙蘅的曼曼眼波与从前一般，始终关切地流转于东方的面目之上，仿佛他的一悲一喜，便是她心中全部的牵动。而她此刻的眼神里，竟大有替东方惋惜不值的义愤。

　　昭曦盈盈一笑，朝星水卫轻一扬手：“真是不知进退，没瞧见安教主正两顾不暇么。别以多欺少，难为人家。”

　　她身后的一众星水卫听罢，只收了攻势，齐步退到帐边，一字排开，但手中长刀却俱不入鞘。昭曦这举动倒是托大得很，只是我本就不为杀她，而是为了叫她退兵，她此时既然有了可以商谈的迹象，两方各退一步也是应该。

　　我缓缓撤下了一直抵在她心口的匕首，为表诚意，还将匕首插回了身后。我一壁细细观察着帐内布局，盘算着星水卫如有异动时我的应对，一壁又倒退了三步。

　　因为我的后退，身子便离东方近了些。宋妙蘅下意识的挽住东方的臂膀，轻拉着他往旁侧避了几步。

　　水滑的白貂大氅之下，宋妙蘅纤细的身子着天蓝色的花纱襦裙，人美在骨。或许因为自小在崇道修身的毓秀山庄教养，她不喜金，却喜玉，发髻上插了两排羊脂玉绞雪银丝的对簪。与从前秦淮河畔相见时的文秀柔婉相比，此刻眼前的这位王妃，神态气质中却多了几分不可抹去的清傲与雍容。恍惚间，倒叫人觉得比自小长在宫廷内苑中的昭曦公主更有皇室的尊贵气韵。

　　宋妙蘅清冽目光掠过昭曦与我，低眉在东方身畔絮语：“今晚来了许多不速之客。”她的语气不喜不怒，只是有着淡淡的抵触，仿佛他与东方两人的世界不该为外人所扰。

　　我心中一叹，她如今心里还是如此避忌着我，我此刻心中想问东方的许多事，倒不好开口了。

　　昭曦扫了一眼我们三人略有些尴尬的站位，似笑非笑：“听闻安教主与勤南王旧交甚笃，曾在荆州府中结伴亲密而行，安教主还错被人认成了当时已与勤南王有婚约在身的王妃。如今旧识久别重逢，怎么也不见安教主问候一声。”

　　昭曦自然是从申大隆口中得知此事，只是她现在提起，除了叫宋妙蘅心结更深以外，实在别无他用。我与东方相望一眼，俱以沉默相对。

　　昭曦步到我身前，目光逡巡于我的身上：“怎么这样巧，安教主与我之间，仿佛总有能牵起关联之人？”

　　我只一笑：“本座心中，巴不得与公主永无关联之可能。公主，我们谈正事罢。”

　　“正事？”昭曦饶有兴味地瞧着我。她着一身粉红的桃花烟罗裙，唇上石榴色的唇脂娇艳欲滴，整个人宛若这寒冬中本不应季盛放的一簇灿艳桃花。

　　昭曦随手召了两名星水卫：“去替了帐外头那些守着的人，也别叫旁人近了大帐。既然安教主有话要说，就别让那些个不稳妥的打断了安教主。”

　　那两名星水卫领命出帐，旋即便闻帐帘外兵士交接撤退的声音。昭曦下颌一扬，示意我说下去。

　　我沉定道：“霍绎根本就不在天涧宫中，这一点公主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清楚！”昭曦似听进了我的话，但面色却仍残留倔强与不甘。“他为何不会在万涧峰上？难道为了不让霍家的案子牵连你和金沙教？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样的话？”

　　昭曦的语调扬得一句高过一句，我知她若是再撒起她那蛮泼的性子，帐中在场的几位怕是都拿她不住，便直截了当道：“本座不想与公主争辩。只是这一件事，退兵，公主究竟怎样才肯？”

　　昭曦冷哼一声，好像在笑我痴心妄想。不过她旋即又换了一副神情，媚眼一横东方，似妙算上心头：“勤南王新复王位，不过现下府中却只有一位王妃，我愿成你二人昔日之美，叫你嫁进勤南王府做侧妃。这样我不仅不会灭金沙教，或许连霍氏的罪臣叛党都不会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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