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画骨（6）
有几个梦境，安知初不止一次在入睡后梦见。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反复做同样的梦。
在其中一个梦里，她看到一条荒芜的路。那是城市里的道路，两侧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动物的残骸。
有宠物狗断了四足，或是被切断了半个身子却仍然活着，用残破的躯体向前爬行，体内的脏器拖在身后，迤逦出一道长长的血路。有缺了翅膀的鸟儿，翅膀就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撕裂断面处的血黏腻腻地沾着羽毛。
还有，还有很多这样残缺不全的动物。她以为梦见这些是因为白日里看多了人类残害动物的新闻，常常是片刻清醒以后，翻个身继续做梦，并且有意识地给这个梦编了一个相对有人情味的后续。
她想，这些动物真可怜，一定是该死上千万遍的死变态对它们做了这种事，动物的主人们看见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于是，在接续的梦境里，那些动物的主人们跪在动物们被分解了的肢体旁哭泣，窄窄又长长的人行道上，啜泣和哀哭由风裹挟着，被卷到了道路的尽头。
这显然不是个美梦。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美好的画面，十几年来已经在她梦里出现过了几次。
忽略她故意脑补出来的后半段，前一半的梦境、还有她刚刚所见的景象，这二者给她的感觉是如此相似。
城下四散奔逃的妖怪们从她身边经过，她骇然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但那些逃命的妖怪们没有一个注意到挡路的她。直到一个妖怪的半边身子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她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幻境。
既然是幻境，那么刚才那些就都是假的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里没有过战争，没有过儿戏般的屠戮和生命消亡。一切血腥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幻影而已。
她稍微宽了心，悬着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这时前方那扇紧闭的城门打开了，她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移动，不用再被迫停在原地。看来跑步机之神终于肯放过她，她保证这次回去以后一定每天好好跑步锻炼，再也不偷懒了。
话说回来，跑步机之神刚才为什么忽然选中她？这会儿怎么又放了她？嗯，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她往城内走去。奇的是，一入城门忽有暖风袭来，仿佛一步从寒冬踏入冰雪初融的料峭早春，这时她的御寒术就显得有点多余了。只隔着一道城门，城内却比城外要暖和得多，莫非妖界的城里还有中央空调？或者是妖界有什么独特的保暖机制？
安知初越来越觉得自己要回不了妖界了，如果回来的话一定是各种不适应和生活能力低下。啊，妖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转念又想起这里是幻境，而不是真正的妖界。在幻境里，不管是所见、所闻，还是所感，也许全都与真实相悖。每次在幻境里想东想西，反应过来以后她都会觉得自己特别蠢。明知道幻境里啥都是假的，还想那么多没用的，简直多此一举。
等等，为什么是“每次”？原来她作为一只妖怪居然已经好几次被拉进幻境里了么！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妖怪啊！
说起来她是不是不该乱走来着，她应该乖乖在原地站着等人来救。不过，既然这里不是妖界而是幻境，那么可能没人能来接她了。妖界好歹还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可幻境理论上来说是跟本不存在的，就算谁想来接她，也不一定能找着这幻境究竟在哪。
看来这回要靠自己找出去了，不过她真的完全没有头绪怎么办啊啊啊，脑袋里思路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啊啊啊。
如果现在能给她时间尽情吐槽，她大概能对这莫名其妙的穿越连续不断吐上一部电影的时间。但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她只能先到城内四处看看。
城内的景物十分古旧，像是……古代？又不是经常在画作和屏幕上看到的那种中国古代，这里的建筑除了东方的亭台楼阁、飞檐刻桷，还夹杂着少量颇具神秘异域风格的建筑。
她刚进入城内时，路上还没有几个行人，只是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街上就已经熙熙攘攘的了。不过行人们也都不是人，看来这幻境果然是以妖界为原型的。
那些行人正往同一个地方涌过去，安知初的目光跟着他们走，看见他们向前方一处聚拢，似乎是围住了什么人。她也随着人流凑了过去，挤了半天，终于从一层层人群的空隙中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人——是城楼上的那个红毛女和另外几个鸦青衣服的人。
人们看上去好像都对鸦青衣服很感激。大概是感激吧，让她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那些人中有许多都拎着篮子或袋子，还有直接拿了各种东西往他们手里塞的，场面十分像……让她想想，是像什么来着？
哦，像极了老乡们为了感谢好汉们帮助他们赶跑强盗，拎着鸡蛋大米去道谢的场面。
不过鸦青衣服们什么也没有收下。红毛说了几句什么以后，拨开人群带上自己的人走了，至于她究竟说了什么……
怪不得入城的一瞬间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到现在安知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听不见声音。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嗯，能听见手拍在耳边的声音，她没聋。那八成就是外部环境的问题了。
那些鸦青衣服走去的方向与她所在相反，见他们走了，安知初不自觉跟了上去。不断有人围到鸦青衣服们的身边，想要给他们送上自己的一点小心意，这严重地妨碍了他们行进，没走多远，红毛又和众人说了什么，随即带着自己的人眨眼间飞走了。
安知初当然没能跟上他们，只好继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逛。这个幻境也是够谜的，一会儿不让她动，一会儿又不让她听，图个啥呢？
按一个正常人的思路来想，这些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具有某些目的。在城外不让她移动，为的是让确保她待在那个地方，然后咧？
反正肯定不会是为了让她停住，好方便让人打她，毕竟这里的东西伤不着她。要不就是为了让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看些什么？比如，看妖怪打架？
看完了，然后咧？
入城后不让她听声音，莫非也是为了让她专心看？
所以倒底是想让她看啥？这个暧昧的情况她很困扰好么！想干什么就不能好好说直接说么，这样兜圈子以她的领悟能力根本get不到点啊喂！
她干脆飞到上空去，从高空往下看，可是依然不知道有什么是该特别关注的，只好继续飞往别处。路过某处忽觉得眼熟，稍停了停，定睛看去，下方的石牌楼上书“西兴市”三字，正是上回到妖界来时举办虫市的地方。
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意外找见了上次去过的那家入福筒卷。她落进二楼筒卷店内，店里空无一人。安知初猜也许是幻境的创造者嫌麻烦，没有把幻境里的所有细节都做出来，所以店里才没有人。
她兀自到了栏杆旁边站着。筒卷店仍是三面没墙半边漏风，但是在这样的气温里，开放的用餐环境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品美食同时能赏四周景物开阔，反而更添几分风雅。她忽想起了那位老鼠老板当时说的那句让她印象深刻的话：我们这儿吃的不是饭，是风韵。
眼前的西兴市看起来和她夏天来时不太一样，不止是没有了虫市或是街上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连路两侧的建筑都与她上次所见有很大不同。不过对此她也不是非常确定，毕竟那天是晚上，虽有灯火却比不得白昼看得真切，她看走了眼也说不定。
而且，还是那个问题，幻境里的东西本就非真，较真你就输了。
侧身往左望，身后竟有人进入她的视野，筒卷店里有人出现了。那是个颈侧还有鳞片未褪的少年，他到栏杆处探头俯视，随后站直叉腰叹了口气，将抹布甩在肩上，无趣地靠坐在桌边发呆。
咦，居然有人了，这位莫非是店小二？
好想上去搭个话。她心里希望能和人交谈，这样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但现在别人看不见她、她也听不到别人，此法不通。
如果她想发现些什么就只能靠观察，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冷静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头脑好像一团浆糊，完全不想思考。
可能她需要静静……
这能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的环境其实挺适合“静静”的。她双肘撑着栏杆，双眼逐渐失焦，发起呆来，脑袋里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没想什么。
“找到你了。”身侧传来男声。
周围太过宁静，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她一跳。紧接着她想起了这是谁的声音，同时扭头看到来人，诧异道：“咦？你怎么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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