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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之道


  

  铁穆避开皇祖父那凌厉的目光,口舌也不利索起来:“臣孙曾经听说……皇甫将军当年的旧案,疑点重重。皇祖父也非不知。……皇祖父最终相信皇甫将军确实叛国,是因为当时有人向祖父禀报……”

  铁骑目光如电:“你还知道什么?”

  铁穆终于镇定下来:“臣孙听说,皇祖父当年曾经听人说了这么一件事:皇甫老将军得子之时,有道士前去祝贺,称赞皇甫少华与皇甫长华两人‘有龙凤之姿’。……这‘龙’字,却是犯了皇祖父的忌讳……”

  铁骑看着孙子——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这个孙子是胆大包天的性子!有些恼怒,也有些喜悦,淡淡说话:“你还要说些什么?”

  铁穆终于将脖子一梗,说话:“皇祖父明鉴。臣孙以为,这天命之言,不过是愚人之语。臣孙如若有些能耐,自然就是天命所归;如若没有能耐,即便是天命所归,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静待皇祖父大发雷霆,却没有想道,皇祖父居然露出赞赏的微笑:“有这样的见识,穆儿,你长大了!”

  “确实,天底下没有什么天命。穆儿,你记住,你即将是天下的共主,你与大元天下的命运,都将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你必须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够依靠,任何家族都不能够依靠,你能够依靠的,是国家的法度与你自己的权力!”

  铁穆跪下:“孙儿谨记了。”

  铁骑将孙子拉起来,叹息道:“祖父已经老了,不敢赌博了。不过当年的事情,祖父必须与你分说清楚。你以为,是算命瞎子的奉承之言,使皇祖父对皇甫家动了杀心么?”不等铁穆回答,铁骑自己又接了下去:“不是的。你皇祖父虽然没什么能耐,却还不至于相信天命的地步。真正的原因,在皇甫敬身上。”

  铁穆非常不解:“在皇甫敬身上?”

  铁骑轻轻叹息了一声:“穆儿你可知,当初皇甫敬南征北战,立下了多少功勋?在军中威望,甚至朕也难望其项背?多少军中士兵,只知道皇甫将军,却不知道朕?”

  铁穆默默不语。他熟读史书,当然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不过他一直认为,自己将会是一个有宏大胸怀的好君主,如同李世民一般的君王,永远也不会去做兔死狗烹的事情。由于从小到大对祖父一直的崇拜,他也一直未曾想过,自己的祖父也是一个不能容忍功臣的主。

  铁骑看着铁穆的脸色,叹息道:“穆儿,你可曾鄙视朕,居然不能容纳功臣?”

  铁穆急忙道:“臣孙不敢。”

  铁骑知道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继续计较,说道:“穆儿,我也曾想过,我要好好对待皇甫家与刘家,传一个君臣相知的千古佳话。我将皇甫敬安排到云南做个平章政事,远离京城,不再接触兵马大权,就是想留下皇甫家的荣华。”

  铁穆见祖父神色,非常诚恳,知道祖父所言非虚。心道:“到底是什么事,使祖父到底下了杀手?”

  “可是,皇甫敬却不体会朕的一片苦心!”铁骑的声音转向严厉,说道,“到了云南之后,他却依旧想着兵马之事,心里甚至有怨怼之意!不安心做好云南民生之务,却热衷于与旧部联络!朕指示他‘安抚好云南边塞’,他却是一任安南边塞事情恶化,妄图借这个机会重新掌握兵权!既然如此,朕何不就他所愿?”

  铁穆见皇祖父语言越来越严厉,暗暗心惊。他知道,皇甫敬到云南之后,消极怠工是有的,与旧部联系时发发牢骚也是有的——谁愿意远离京城到瘴疠之地当官,即使是高官?但是就此判定皇甫敬有大逆不道的心思,将安南边塞军情恶化的责任推到皇甫敬身上,却是大大不妥。心中有些异议,却是不敢说出来。

  铁骑又叹了口气,说道:“朕也知道,薄待功臣,未免失天下豪杰之心。皇甫敬此人,当初到云南之际,或者只略略有些怨怼,断断不致有反叛之心。但是一儿一女同时降生,据说降生之时天还出现了异象,再加上有些算命瞎子的胡说八道,皇甫敬却未免开始胡思乱想了。如果再加上有心人的撺掇鼓动,皇甫敬只怕从一个忠臣变成乱臣贼子。”

  铁穆说不出话。他自然知道,祖父说的很有道理。很多乱臣贼子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由于各方面原因造成的。皇甫敬有如此功勋,有如此军望,再加上有这样的“龙凤之姿”的子女,只怕皇甫敬不反,旧部也要逼迫他反了。当初赵匡胤黄袍加身,也不见得是赵匡胤自己的主意。

  “当初安南烽火初起,你知道有些将领传信给皇甫敬怎么说?只要战事一起,公就重回军中有望!言下之意,他们是巴不得我们大元烽火不息!真正其心可诛!”铁骑手重重拍在大案上:“既然如此,我就如他们所愿!”

  “刘捷此人,虽然也曾立下赫赫功勋,但是近年来,也是专著于弄权,根本无心国事。但是朕依旧用他做尚书,掌管天下军事,你道却是为何?”铁骑目光炯炯,透射出一种疯狂的激动:“穆儿,你如今或者还有倚重刘捷之意,但是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刘捷此人,绝对不能深信。你却说说,朕既然不相信刘捷了,为什么还要重用刘捷?”

  刘捷不可相信?铁穆却是不甚相信。刘捷确实是弄权之人,但是对于大元皇室,却还是忠心可嘉的。不过这话也不敢说出来,只顺着祖父的意思说下去:“祖父或者以为,可以靠刘家牵制皇甫家?”

  铁骑赞许的点头:“此言不错。当初征战天下,皇甫敬是朕的一头猛虎,而刘捷却是朕的一头猎豹。刘捷虽然略有不及,却也立下赫赫功勋。更妙的是,两人天生不和,又因为给儿子求亲的事闹下矛盾。用刘捷还有一个好处——刘捷与皇甫敬不同,他从来不知道如何收买人心,他或者有野心,但是他绝对不会成功!要牵制皇甫敬,必须用刘捷!所以,我重用刘捷!刘捷果然抓住了机会,将皇甫敬断送在安南边塞!”

  “你以为朕不知道刘捷如何指使彭如泽,在粮草上动手脚,以致粮食传送不及?你以为朕不知道夏季出征南方,乃是大忌?你以为朕不知道,彭如泽禀奏的皇甫敬叛国投降的事情,纯粹是空穴来风?但是朕依旧相信了,依旧治了皇甫家的罪!——因为,这是稳定大元朝局的需要!为了大元朝不起什么风波,我落个糊涂的罪名,又算得了什么?”

  越听越是胆战心惊,却又是受益匪浅。铁穆连连点头,额头上汗水,却是潸潸而下。

  铁骑见孙子谦逊受教,脸上不由露出满意的神色。又说道:“当初韦勇达落草为寇,将皇甫长华母女劫掠上山,你道朕为何置之不理?一直等到你去湖广,才算是将这件事情囫囵解决;事后朕又不曾严厉追寻皇甫母女的下落?”

  铁穆不解,诚挚说道:“请皇祖父教导。”

  “为君者,需知一张一弛之道。皇甫敬叛国之事,本就是捕风捉影。皇甫敬滞留异国,不能治罪也不需治罪。但是假如将皇甫敬的老妻与女儿,捉进京城来,明正典刑,却是怕许多武将不服。皇甫敬余威尚在,皇甫敬留下的部将,还真不少。到时候一辩两辩,只怕事情就真分说明白了,对大局反而不利。甚至,可能有一些部将,会有一些异动。我虽然将他们都分别安置,但是能防患于未然,自然是最好。所以刘捷多次请求派精兵去剿灭吹台山寨,朕是从来不理。而且皇甫母女落草为寇,却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了皇甫敬叛国投敌的可能性。所以,朕留下了皇甫母女性命。在别人眼里,也算是朕对功臣子女,留有余情。”

  铁穆心悦诚服,说道:“怪不得这几年来,祖父调动了不少地方将领的职位,原来是为了这个。”

  铁骑又说道:“但是你居然胆大包天,将皇甫敬的女儿留在湖广作将领,却是十分不妥。这事情如果早早泄露,你的名声,却是完了。君王必须有君王之威,君王必须遵守国家法度;即使知道原先一些事情错了,也只能错将错就!不想继续错下去,那就不妨装装糊涂,实在装不了,就找个合适的对象,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必须使臣下与百姓觉得,君王都是好的,都是对的,错的都是别人!”

  铁穆想了想,问道:“既然皇甫家势力还有一些,皇祖父却为何同意留下皇甫少华性命?子承父业,本是很多人心中的正理,只怕愚忠者还要跟随皇甫少华。”

  铁骑微微一笑,说道:“皇甫少华虽然顶了一个‘龙凤之姿’的神圣光环,但是到底是绮罗丛里长大的公子哥们。近年来虽然有些历练,然而到底年轻,即使立下一些功勋,也很难完全收服父亲以前的一些部下。这些部下虽然与皇甫少华有三分香火情,但是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上,却不会犯糊涂了。现在又有一个绝好机会,你完全可以收服皇甫少华。更何况,正如你说的,还能自己使用的天下良才,却不能莽撞毁了。”

  铁穆有几分明白,说道:“皇祖父的意思是……”

  铁骑微笑道:“你那个属下,吏部那个郦君玉,才真正是天下良才,居然早在一年之前就给你将这一步铺垫好。他早早将皇甫少华推荐给你,还不是为了让你施恩于皇甫少华?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困难。你这样对待皇甫少华,皇甫少华岂有不感念知遇之恩的道理?如今皇甫少华身份泄露,你又为他一力求情,甚至不惧怕得罪皇祖父,他又怎么能不感恩戴德?这事情传扬出去,天下豪杰,都将赞赏于你,归心于你。来日即便皇甫少华有了什么异心,只怕那些过去愚忠皇甫家的部将,都将以皇甫少华为非。早在一年之前就想到朕会放过皇甫少华,猜到朕无可奈何之下会让皇甫家死灰复燃,预先施恩给他。想到今天这一步,嘿嘿,当真厉害。”

  铁穆听皇祖父言语里,竟然有几分讥讽之意。想起郦君玉平时种种,却是无论如何不相信郦君玉会如皇祖父所疑,是一个为己弄权之人。暗自感叹皇祖父疑忌心之重,开口为郦君与辩解道:“或者郦君玉只是单纯想为我朝寻找良将而已。又或者,感念皇甫家的冤情,想要为他家寻找一线门路。”

  铁骑笑道:“穆儿为人太过忠厚。郦君玉此人,是朕最看不透的。此人真正有才,心思却是难测。似乎异常单纯,却又似乎极为老练。特别是在湖广为你参谋的时候,所作所为,真正应了‘奇诡无比’四个字。与梁家的婚事,似乎纯粹是偶然,但是其中,却也太过巧合……我只怕你驾驭不了他。但是既然你如此赞赏他,也是难得。朕就为你再考察他一番,历练他一番,如若合格,那也算是为你培养宰相。”

  铁穆听出祖父言语里的关怀之意,不由感动,跪下道:“臣孙谢过皇祖父,也为郦君玉谢过皇祖父。”

  铁骑按下郦君玉的话题,又说道:“这些且不说吧。你带皇甫少华南征,看情况办吧。留心找一些证据,给皇甫家平反,皇甫家从此之后想必不敢有异心。如若皇甫敬锐气尽失,那不妨留下皇甫敬的性命。但是皇甫敬如若还有什么老当益壮屡败屡战的豪情壮志,那就不妨……”没有将话说下去。

  铁穆唯唯诺诺,心里却不是十分赞同。在他看来,祖父三年动作下来,皇甫家还能有多少军望?如此作为,白白让天下人笑话小气。皇甫敬三年苦楚吃下来,铁打的人也变成朽木烂泥了,祖父所提之事,却是根本没有必要。皇祖父这是过于小心了。蓦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皇祖父已经决定为皇甫家平反,却不知将如何处置刘家?”

  铁骑道:“当初皇甫家被冤枉,却是彭如泽诬告在先,刘捷处事不明在后。彭如泽自是死罪,相关人等,你只管下手就是。而刘捷,撤职就可以。不能将刘家连根拔掉,须知——”笑了一笑,说道,“刘家那个女儿已经怀孕,说不定将会是你的长子,也要给你长子留点根基。刘捷下去,过上两年,刘真也该上上位了。刘真与刘捷不同,他没有那么多花花心思。那刘奎璧,与皇甫少华先前就有仇,又有几分才能,却不妨留下他,到时候,也是节制皇甫家的一个筹码。”

  铁穆心中凛然,口中称是。

  铁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疲惫了。说道:“我先合眼休息一会,这么多奏折,你先看了,回头告诉我你的意见。”

  翻了几份奏折,铁穆就怔住了。前面,赫然就是梁尔明告老的奏折。铁穆不是笨人,自然知道,梁尔明告老里,多少有些无奈。但是直接看到这份奏折,直接看到皇祖父的批字,还是觉得非常震惊。皇祖父居然没有任何挽留,连文字上的功夫都不做,直接就批了一个字:“许”。

  皇祖父居然这么疑忌梁尔明?

  铁穆当然知道,梁尔明告老已经成了定局。但是皇祖父这么直截的许了,却不是一个帝王处理事务该用的手段啊。

  铁骑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子神,感觉到了铁穆略略有些急促的气息,睁开眼来,见铁穆手中所执,便微笑道:“穆儿有何疑义,只管问来。”

  铁穆略略有些尴尬,就其私心来说,他当然是希望梁尔明留在相位上的。到底是自己的亲舅舅啊,有他坐镇,自己上位的时候,可以给自己帮很多忙的。但是皇祖父所疑——梁尔明为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虽然自身正直,但是不党而党,对大元的江山吏治都是一个威胁。许梁相请辞自是正理。

  “皇祖父……”铁穆开口,却不知该如何措词,片刻才继续说道:“臣孙以为,这梁相请辞的事情,皇祖父处理,却似乎……”

  “穆儿可是以为,直接许诺,似乎太不给梁尔明面子,是也不是?”

  铁穆万万想不到祖父说话如此直接,当下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穆儿之心,还是过实。”铁骑眼睛中绽露温柔和煦的光芒,“你是以为,梁尔明在朝中威望过大,已经威胁到大元朝,威胁到我铁姓的江山,所以皇祖父这几日才渐渐疏远他,逼迫他请辞?而皇祖父,却是余怒未消,所以,他请辞时候,居然直接许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铁穆正是作如是想,见皇祖父将什么都说出来,更是什么也接不上。想要否认吧,非自己所愿;直接承认吧,又太不给皇祖父面子。

  铁骑轻轻笑了起来。单独在这个孙子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很少顾及什么君王威严了。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对年轻人他有了更多的宽容心思。看着孙子那尴尬的脸色,他微微一笑,继续说话:“朕正是要他人如此认为。梁尔明是朕一手提拔,他的为人品行,朕岂有不知?让他连作三届主考,也是朕的意思。可以说,没有朕给他机会,梁尔明岂有今日的威望?穆儿也读过欧阳文忠的《朋党论》,商纣王三千臣子而无党,周武王三千臣子而一党,该取谁?朕岂有不知?”

  铁穆隐隐猜到一点端倪,却依旧不是十分明白,当下鞠躬道:“请皇祖父明示。”

  “正是因为梁尔明公忠体国,朕今日才要梁尔明下位。”铁骑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碗,轻轻笑道:“不但要梁尔明下位,而且,梁尔明所提拔起来的臣子,只要是最有能力、人品最好的臣子,我都要渐渐将他们或贬或斥,放到地方去。”

  这话如此明白,铁穆怎么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心中异常感动,声音哽咽,躬身下去:“皇祖父。”

  铁骑拉起孙子,笑道:“好了好了。梁尔明不过闲置几年,等你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将他请回朝中来,他现在也还年轻,那时候精神身体应该都还好。我这几日贬斥下去的臣子,你也渐渐一个个提拔出来任用就是。那些臣子,会因此而对你感激的。至于最近两年朝中大局,有廉相主持,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不过……”铁骑沉吟着开了口,“梁尔明提拔上来的臣子,有些还是适合在地方的,你也不要全部都提拔上来。就留在地方吧。”

  铁穆岂有不明白其中关窍的道理。祖父说对梁尔明无有怀疑之意,但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么?不然,为什么要特别来这么一句?

  朝廷之中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无论是刘家还是梁家,势力都将大减。自己登基之后,不必费什么气力,就能控制整个朝局。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一家独大的局面都不会再出现。再加上皇祖父为自己安排的婚事,宫廷之中,刘家、皇甫家、廉家也将形成新的平衡。皇祖父真真深谋远虑。或者,过一阵,皇祖母又该给自己安排一个与梁家有关系的女子了吧?

  想起皇甫长华那张诚挚温和的笑脸,想到了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婚姻,铁穆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烦恼。但是,很多事情,不会如自己所愿。自己是皇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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