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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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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笙歌长起舞袖招,蓬莱仙岛上,谁得长生药。

  怪今宵月明星偏暗,且拚一醉为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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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团圆,如水的明光打落下来,映照中庭一如明镜,小小院落里栽了一排竹,风起影动,枝叶婆娑,如在喁喁私语,怨怅独影,孤清之意甚重。

  东厢的屋门忽然为人推开,吱呀一声轻响,灰袍的老人闲步而出,望准天空里一轮圆月,久久地不动不语。

  风霜从他颊上密密麻麻的纹路中汹涌而出,可以叫人明明白白看出他这一生浮沉,久经世事的一双眼极其明亮锐利,但看向月色时却又含糊朦胧地蒙上一层薄霜,仿佛想起无数年前的那个同样的月色,那一双明澈的眼。

  老人就那么看着月亮,几十年的往事在心头历历而过,他仿佛想了很多,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却又仿佛把一生都在极快的一瞬间从新走过。

  那个青袍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屋顶上时,灰袍老人依然只是瞧着月色团圆,神态痴痴,可是口中却悠悠长长一声长叹,“闻兄,别来无恙?”

  青袍人微微仰头,似是感受月光轻柔,随即低笑数声,笑意里涌着无数似苦涩又似欢喜的复杂情绪。

  这夏之盛时,他犹着一件青色大氅,兜帽罩头,掩去大半个脸,只露出留满灰色长须的下颔,随话语一起一伏,声音低沉压郁而苍老,如似地下幽幽鬼怨。

  “一别多年,今见故人尚在,已心安矣。”

  “闻兄风姿依旧。”灰袍老人仰起头看向屋脊上的青袍客。

  青袍人嗤笑一声,语气中不无自嘲自讽:“同那些东西打交道久了,早就沾了一身晦气,如何还是昔年你我相交之时的恣意少年,说笑,说笑。”

  灰袍老人目光定定,二人相视,俱都是怅然一笑,同时想起当年鲜衣怒马的好韶光,而青丝已是白发,几多沧桑。

  一声叹息长压心底,灰袍老人振奋心情,不疾不徐地道,“我有一坛酒,埋在这树底下,也有二十多年了,今夜当与闻兄共饮,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青袍人飞身而下,二人击掌,相视而笑。

  *

  风茵雪一向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等待了。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的一回事,因为等待的时候总是会想太多事,而风茵雪万千坏毛病中的一个就是,从来就会比别人想的更多一点,所以在等待的时候,他感到的煎熬焦灼更胜他人。

  然而封丞羽偏偏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迟迟没有出现。

  他只有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被绑在屋正中的木柱上,左看右看打量这间屋子。

  房间并不小,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非常小,而且闷,平平常常地待一会儿,都感觉会喘不过气。

  这或许是房里摆满刑具的缘故,对,这间不小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有些上面还染着深色斑点,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腥气和炭火味儿,叫人待在里边便会觉得呼吸急促心率加快。

  风茵雪不由叹一口气,低头打量自己被血色和泥泞浸染的看不出颜色的白衣。

  脏,太脏了,他又叹一口气。

  想东想西,小少年一张俊脸颜色黑如墨,几乎要在房内团团乱转,只可惜身上绳索缚的极紧,他连转头都困难,心里把封丞羽骂了有成百上千遍,等了也不知多久,终于盼到铁门开启。

  “小六,好久不见。”一身白的俊美公子翩然而入,手中折扇轻摇,微微一笑。

  “大哥又说笑了,昨天才见过的。”风茵雪抬头看他,嘴角扯开一个笑,但半些没有真情,虚虚的浮在面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封丞羽凝着风茵雪,轻轻一笑。

  “咳咳咳咳咳……”

  “怎么?六弟不信?”仍是浅笑着凝睇。

  “信,怎么不信?”风茵雪抬起头来,“只不过大哥想人的方式委实特别了些,怎么也该是好酒好菜满桌,歌舞声里叙过别来事。挑这样地方叙旧,咳……”

  “几年不见,小六倒风雅许多。”折扇挑起少年下颔,微微一笑,“就不知可似当年模样?”

  “不及大哥倜傥风流。”少年眸中笑意深深,“大哥不如松开小弟,去了这面皮,倒也透上口气。”

  “何劳六弟动手,大哥自己来就是。”说话间抬手抚上少年的脸,动作轻慢,双眸斜挑,竟有几分魅惑。

  风茵雪只觉后背蹭蹭地蹿了冷汗,笑容微微一僵,“那大哥可千万温柔些,若是破了相,可就难找媳妇了。”

  封丞羽的手顿了一下,才道:“好。”

  嘴上应着,下手却毫不含糊,刺啦一撕,痛得那少年倒吸口气,大声道:“早知不能相信大哥……”

  俊俏脸上有两道红色,是刚刚撕扯造出痕迹。但不遮他一双灵动眼眸,红唇白齿,俊俏不似人间儿郎,倒似天上谪仙。

  封丞羽轻笑一声,只管凝视少年,“还是这个样子瞧得顺眼些。”

  “小弟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但大哥也莫要这么看着我了,要不小弟还以为,一别多年,大哥竟也换了喜好。”少年笑吟吟地望着白衣公子。

  “那倒没有,向来没碰着合适的。”顺手将少年散落鬓发收在耳后,封丞羽笑容淡淡,“只不过有时还真想试试。”

  “真的?”少年人笑容粲然,“若要试,我瞧着小唐倒很不错。”

  “大哥倒更中意六弟。”

  少年脸色微微一变:“大哥……”

  “瞧你吓的,玩笑罢了。”浅浅一笑,“这么多年,六弟总还是这样。撩起人家的兴致,自个倒是又拼命往回缩。”

  “我也觉得这个性子不好。”少年长长一叹,“不过我倒忘了,大哥都有了心上人,怎还会把兄弟放在心上。”

  封丞羽手势一顿,抬眸望他,眼神微冷。

  “大哥不必这样看我,我知道,沉风楼的青青姑娘……”他立时乖觉住了口,干笑两声,“大哥,我不说了就是。看大哥这样高兴,想来事情都办妥了?”

  “还多亏了小六的迷线香。”封丞羽微微笑道,“几位前辈都请在府中了。”

  风茵雪垂下目光,“那大哥可依前言?”

  封丞羽折扇轻挑,勾起少年脸庞,迫他直视自己,“小六,你竟然还信大哥,大哥心里实在不安,又实在感动。”

  少年溘然一叹,“我本不该信的。到底还是大哥棋高一着,小弟还要学习才是。”

  “薄情寡义,有甚好学?”

  “大哥又说笑了,江湖谁人不说大哥仁义。”风茵雪抬眼看他,但见封丞羽微微含笑,眸中不辨喜怒,不由又是轻轻一笑,“大哥对兄弟,更是十足好。”

  “六弟何苦取笑大哥?”

  “大哥,其实小弟有几分好奇,这么大费周章,究竟为了什么?”风茵雪仍是紧盯着封丞羽的眼睛。

  “还能图什么?世人所求,不过名利二字。”封丞羽背过身去,凝着密室一角的燃香,声音缥缈。

  风茵雪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冷澈,“大哥可从不是俗人。”

  “大哥是最俗的俗人。”封丞羽蓦然转过身来,“小六,莫提这些了,老四的下落大哥虽然不知,但如今大哥府上还有一位故人,你可要见见?”

  “哦?”风茵雪眼神一亮,“不知是谁?”

  封丞羽淡淡一笑,“悦来客栈不甚太平,大哥于是自作主张,将那位姑娘接了来。”

  “什么姑娘?客栈里不过小抹布在,难道竟真成了精?可生的漂亮吗?”风茵雪讶然道。

  白衣公子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大哥从前就最佩服六弟,无论说什么话,都像是真的。”

  “大哥又取笑我。”少年不满的撇了撇嘴,“那不过是因为小弟从来不说假话。”

  封丞羽微微一笑,“我争不过你,不与你争。但那位蔡姑娘,可是甚是想你。”

  风茵雪仍是一副讶然之色:“什么蔡姑娘?大哥就不能说的更明白些?”

  “小六你这就不记得了?多伤人家姑娘的心。”封丞羽似笑非笑,眼神冷如冰雪,“那日可是好一出英雄救美呢。”

  “哦,原来那姑娘姓蔡。”少年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长得是挺好看,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一回闲事。只是却被那人逃了,回头再找上门来,被二哥知道,非要骂我不可。”

  “这小六倒不必担心,”封丞羽眼神微微一晃,“那贼也已擒在府上,六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还是大哥想的周到,听大哥的吧。”少年道,想了想,忽然笑得暧昧,“大哥可是看上这位蔡姑娘了?”

  “胡说什么?”

  “大哥若不是看上人家,何苦巴巴的接了来?”少年挤眉弄眼,“若是真的喜欢上了……”

  封丞羽忽然抬手拍在他肩上,一声轻笑,“小六你知道吗,大哥这些年来深感人世无常,儿女情意更如云烟,转瞬即散。所以这些年但凡遇上喜欢的女子,总不愿红颜凋谢,终于想出个法子。取其肌肤绘成画像,拆其筋骨制成长笛。”他拍拍腰间所系的锦袋,爱怜一笑,“常常带在身边,才算天长地久。”

  “大哥还说我爱说笑,大哥说这些才是……”

  “大哥并未说笑。”封丞羽神情认真。

  “咳咳咳咳……”少年正要说话,忽然面色一煞,剧烈呛咳起来。

  封丞羽随手封了他穴道,顺为他顺气。少年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大哥,给解药都是半份半份给的吗?”嘴角染着血迹,气息虚浮,“怪不得生意做得这样好。”

  “小六说错了,不是半份,共分了三份。”白衣公子掏出帕子替他擦净唇边血迹,仍然笑道,“况且小六被人下了蛊,似是有些相冲,不过不太碍事……”望着少年一张变色的脸,“怎么,六弟竟不自知?”

  风茵雪笑意里带了三分苦涩,“情字如酒,醉而不自知,大哥不亦然?”

  封丞羽沉默片刻,“小六适才问,我做这些,所求为何。”

  “大哥肯告诉我?”风茵雪略有讶异。

  “自然。”封丞羽却是点了点头,“这世上,大哥只信小六一人。”

  风茵雪不置可否的轻笑一声,封丞羽看他一眼,终是淡淡开口道:“海外三仙山的故事,小六总该听过罢?”

  “可能听过,也可能没听过。反正忘记了。”风茵雪懒懒的向后靠了靠,“大哥,故事要是长,不如先把小弟放下来?好生累呢。”

  “不长。”封丞羽微微一笑,“小六听着就是。上古开天辟地,生出三山五岛,其中蓬莱仙岛上,有草名养神芝,一株可活千人,有不死之能,若采之制药,人食之可得长生不老。昔年始皇帝曾遣三千童男女前去求访,而这三千人再未归还,有传说是众人得了长生,羽化飞仙,亦有人说是死在求访途中,真相如何,究不可得。”

  风茵雪几分倦意,漫不经心地道;“大哥不要同我讲,凡人做够,想去做神仙。”

  “神仙太贪妄,大哥不过只想得一不老长生。”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俊俏,笑时眉眼弯弯,益发动人,“大哥,我认输好不好?不要讲笑话了,”

  封丞羽一直瞧着他,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生气,很耐心地等他笑完,“这世上奇人异事无数,有不死药,也不奇怪。”

  风茵雪还是在笑,“大哥,我到今日才知是你最荒唐……就为了这个?”说到后来,神情微微的冷了。

  封丞羽神情依然淡漠,平静道:“小六执意不信也无妨,只要将……”

  “大哥,你没答我。”风茵雪望定他的眼,“就为了这个?”

  封丞羽微微蹙眉,眼前少年神色难得的认真。他突然想起上一次看他这等神色,还是劝他莫去冒险。那时少年还爱穿潋滟的红袍,尘世里,他是最耀眼的一抹亮色。那样忧心忡忡地将他望着,要替他赴约,亦是替他赴死。

  他忽然之间不想回答。忽然宁可中间的数年都未曾经过,还是昔日彼此相交,不离不弃,福祸都可相依,死生不过杯酒。

  可少年依然仰着脸看着他,衣裳被乌紫血迹染得斑斑点点,神情冷定,于是他知道,一切到底是过去了,发生了。

  “为了很多。”他慢慢道,目光一瞬都不愿离开面前的少年。也许生了那么一分的悔意,可他却也很清楚的知道,即使再重来一次,亦会如此选择。

  “是,我糊涂了。”少年的眼神慢慢冷了下去,笑容反而灿烂,“我明白了。”

  封丞羽忽生几分黯然,急切的想说明什么,挽回什么,眼里的冰雪忽然模糊不清,似乎风初静,不那般肆虐,“小六,不管你信不信,大哥从来不想伤你性命。”

  少年短促地笑了声,“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小弟承受不起。”

  封丞羽还想再说,风茵雪却道:“大哥肯把这般要紧的事告诉我,看来小弟还有些用处。不知大哥想要什么?”

  少年神情不冷,非但不冷,还笑得很甜,如晨起的第一缕日光,明亮倾城。

  封丞羽心却一沉。他也笑了,笑自己的贪,笑人世的妄。俊美公子的眼神也慢慢冷了,“夜明珠。”

  在少年微变的神色中他又轻轻补充一句:“六弟从皇宫里带出来的那颗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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