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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梨花陨落


  她开始为他联系条件好的收养家庭,他并不想去,可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愿意。

  那是一对在上海工作的德裔夫妇,有高尚的品格和良好的家庭教养。

  那段寄养生活中,他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试图融入那个她精心为他挑选的家庭,为他挑选的父母,他去认真上课,学习钢琴,书画,英语,德语,学习各色技艺,甚至是自己喜欢的自由搏击。

  这一切,只为了让她开心。

  直到她带了瘦高个子,带着眼镜,相貌清癯的男子到收养家庭来看他,那是她的男朋友,毕业于名牌高校的水利工程师,名字叫做季然。

  为了这个年长她七岁的男子,她和父亲兄长决裂,背弃了嫁入另一家豪门的婚约。

  但是他从未见过那样幸福着的陆长宁,与季然相守的日子里,陆长宁的美丽达到了巅峰,雪白的面庞总是漾着胭脂般的桃红,水瞳闪亮得如天际的璀璨星子。

  他内心构筑的世界因为季然的出现坍塌。

  他并不讨厌季然,相反他觉得季然真的和陆长宁很相配,也是真正能带给陆长宁幸福的男人,可是他就是觉得难过,难过得世界一片灰暗。

  青春期的狂乱心境让他又像是一颗脱轨的流星,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维度,她诧异于他的突然变化,却不知道如此叛逆的症结所在。

  她先后又他联络了几家寄养家庭,却总以他次次出走而告终。

  十五岁时的他已经有了超过一米八十多的修长身材和青年男子俊美的容颜,他终于混迹于黑道市井,凭借一双铁拳和骨子中带来的铁血与狠戾名声鹊起。

  九十年代的青少年帮派肆行,安十一是其中一个响亮的名字。

  她锲而不舍地寻找他,他却在刻意躲着她。

  他知道她结了婚,在没有父母祝福的简朴婚礼上他派几个稚嫩小兄弟送去了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那个时代街头巷尾正流行着一首歌,会让人在寂静的午夜听得潸然泪下。

  她撇下众人,含着泪追出门外,四处寻找,大声呼唤着十一,却不见他的身影。

  十六岁的安十一已经是赫赫有名,他带着姜瞳和一群青涩得无知无畏的年轻人把那个独特的时代搅得天翻地覆。

  那年的春天,季然和陆长宁在十一的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八岁的乖巧幼女,季嘉怡,原因是陆长宁有较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无法生养。

  那个像洋娃娃般美丽的女孩子让陆长宁和季然疼到了骨子里,无法生育让夫妇两个对孩子的渴望达到极致,对这个女儿倾尽了全部的宠爱。

  见到十一的那天,她牵着季嘉怡下了晚课,走在飘雨的巷道之中,寂静的巷道身边忽然涌出如织的人流,雨中矫捷奔跑的身影,惊叫怒骂,刀光霍霍,人影纠缠。

  雨伞早就飞落在一边,她在墙角用单薄的身躯死死护住吓得哭喊尖叫的女儿,身后忽然多了一个坚强的脊背,一边护着他们母女二人,一边和涌上来的人缠斗着。

  不知坚持了多久,才有大批面容青涩的年轻人冲了上来,渐渐围拢在那人身边,冲突中的另一派人见势头不妙才纷纷撤走。

  鼎沸人声渐歇,她战栗着回过身来,他遥遥望着她,修竹般的身材,俊美无俦的脸上飞溅着鲜红的血滴,他漠然擦干手上的血迹,面对着一步步走近的她,忽然转身狂奔。

  十一!

  她拼命地追他,季嘉怡踉踉跄跄跟在身后,他步履飞快把她甩得越来越远,直到她精疲力竭,捂着心口,脸色苍白蹲下身去。

  季嘉怡的哭叫声让他大惊失色,飞身返回去,她的手指紧握着他的衣襟,生怕他再跑走,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唇上毫无血色。

  “十一,嘉怡很孤单,做我的家人,做她的哥哥吧。”她吃力的说,脸上是虚弱的笑容,“现在,我终于有能力给你一个家了。”

  季嘉怡的哥哥,也就是她的继子。

  继子,可笑,他勾勾唇角,想挤出丝笑容,却不知觉有冰冷的水线从脸庞滑落。

  好,只要她高兴。

  他不再混迹市井参加帮派打斗,不再和嬉皮风的女孩子骑着大功率的摩托招摇过市,他乖乖在收养协议上签了字,继子,他不介意自己是谁,只要她高兴。

  他走进了她的家庭,甚至是跟季嘉怡一样随了季然的姓氏。

  季然戴着高度近视镜,仔细翻着字典,寻找着适合他的名字,她只抿嘴一笑,合上了书呆子面前的字典。

  就叫寒川,季寒川。

  他的眸光闪动,仿佛又回到了那堵墙壁之下,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听着她柔和的语声,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她给他一个家,又给了他一个难忘的名字,季寒川。

  在季然和陆长宁的呵护下,他真正歆享到了家庭的温暖,他叫季然叔叔,叫季嘉怡妹妹,却从来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不过,无所谓,陪他自己身边的只要是她,就够了。

  十六岁的生日,她送了他一柄美国专业户外求生刀,他不解,她却带着他到郊外登山徒步,笑着对他说,刀锋不是只用来嗜血的,这是一柄登山刀,是助你攀爬到高处好好欣赏人生风景的工具。

  她站在山顶凝神微笑的模样仿佛让他回到了儿时的日子,一次次在她面前乱了心跳。

  于是,他和过去彻底划了句号,开始真正接受良好的教育,人生渐渐步入正轨,优异的禀赋让他很快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妹妹季嘉怡也越来越出类拔萃。

  季然经常揽着陆长宁的肩头凝睇着这一双继子女,眸中是满满的骄傲。

  从季然的身上,他慢慢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父爱,季嘉怡更是和他如胶似漆,像个小尾巴一样腻在他的身边,满脸的孺慕之情。

  而这样的季然,陆长宁深爱的季然,不惜为了他与家庭决裂的季然,也只守护了陆长宁几年的辰光。

  二十一世纪之后,季然工作的水利集团走出国门,在南美洲承接为当地居民建设堤坝工程,在工作期间天气突变,导致山洪暴发。

  作为总工程师的季然,在那次山洪引起的垮塌事故中丧生,连尸身也随着垮塌的建筑永远埋在了南美洲。

  他的猝然离去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来说不啻于一个致命的打击。

  一次次昏厥,一次次的心脏骤停,一次次的电击治疗,季寒川和季嘉怡永远都不会忘却忙碌的医生是如何一次次从死神手中抢夺着她。

  季嘉怡哭哑的声音最终唤醒了她,她摸着女儿稚嫩的小手,干涸的眼眸中已经没有了泪,满满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为了孩子,陆长宁从摧人欲狂的痛苦中挺过来了,而眼眸中从此失去了阳光。

  季寒川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他有义务和责任为身边的母女二人撑起一番天地。

  悦泰董事长陆嘉澜到底是心疼女儿孤苦,又因为陆长宁名下始终有悦泰的股份,极力劝陆长宁回集团,被陆长宁婉拒,却推荐了季寒川到悦泰工作。

  他在悦泰集团大展拳脚,很快就打开了一番天地,哥哥陆长青似乎对季寒川颇为赏识,派遣他到潼安发展中域公司,却没料到厄运再次降临。

  在季嘉怡重伤被宣布脑死亡后,心力交瘁的陆长宁终于陨落在他的臂弯。

  “十一,这一次,我真的撑不住了……”

  爱女的打击让她脆弱的心脏再难承受,她看着他,弧度美好的唇瓣一分分变得青紫。

  “我立过了遗嘱,我名下悦泰的股权由你继承,悦泰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希望你让它更加强大,至于嘉怡……”

  她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臂上,刺骨的冰冷,“她若能好转,希望你好好守护她,若不能……”

  她努力喘息着,大滴大滴的泪花儿从那雪白的面庞上滑过,“若不能,你也不要自责……十一,没关系,起码她会陪在我和季然身边……”

  “而你……”她勉力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那双寒眸中痛彻心扉的泪,一如望着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小男童,浅浅一笑,像是娇柔梨花在暴雨中悸动绽放。

  “十一,要替我和嘉怡好好活下去。”

  ……

  东峡山的夜风越来越大,固定在两棵古树之间的帐篷在狂风之下弯成了风帆般的弧度。

  急雨如注,打在帐篷上簌簌作响。

  外面的温度骤降,帐篷里都是凛冽的寒意。

  骤急的雨声让季寒川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梦回前尘,那个浅笑着苍白面庞在眼前淡淡消失,只有眼角的一抹潮湿。

  靠着古树的脊背已经酸麻,他挺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夜光手表上显示已经是夜间九点。

  蓝色睡袋中的那个女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得并不安稳,不知被怎样的噩梦侵扰,长睫不安地簌簌跳动着。

  靠着树坐了这么久,他的身体已经冰凉,外面下着雨,没办法寻找燃料,更无法通过运动取暖,如果不想在黎明之前被彻底冻僵,他只能跟她挤在那个唯一的睡袋中取暖,而他却不想。

  因为,今夜陆长宁的样子格外鲜活,仿佛真的走出了他的梦境,轻声叫着十一,为他缓缓拭去眼角的泪痕。

  仿佛他的臂弯还残留着她渐逝后消散的温度,心底满满是缠绵不去的痛意。

  许是每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中,总有那样的一个女人,展示给他们瑰丽的女性世界,满足他们对女性的所有向往,让青春期激荡的荷尔蒙无处释放。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陆长宁就是这样的女子,终有一天,他会遇到自己真正心爱的女孩,像季然与陆长宁一样,可以爱得轰轰烈烈,爱得义无反顾。

  直到他遇到了邹韵,这个让他的人生一片荒芜的女人。

  每一次见面,他都强抑着弄死她的念头,可是一旦与她亲密接触,不仅想占有她的身体,更想劫掠她的灵魂,他就像着了魔,明知面前是一杯毒酒,却不知餍足。

  他的心有多恨她,他的身体就有多想念她。

  她是他的魔障,是对陆长宁的亵渎,是对自己这二十几年一线执念的背叛。

  今天邹韵登上东峡山的反应让他有了期待,他默默凝睇着她,深深吸了口气。 

  不论逼着她挖出记忆的过程有多痛苦,他都不会怜悯更不会放弃,因为,她欠他一个真相,一个血淋淋的真相,他不会让她懵懂着接受惩罚。

  心头的烦躁让他有些口渴,他活动着麻木的手腕,伸手去拿登山包中水壶,包中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东峡山海拔过高,在顶峰没有基站,寻常手机收不到的讯号,而他的手机却是卫星电话,通过高轨道卫星开展的移动通信业务,不受基站信号影响。

  那边的显示的号码让他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迅速接起了电话,传来的声音很急促。

  “季先生,我是史密斯教授的助理医师,季嘉怡小姐的情况很危险,半小时之前她突然心跳减缓,血压骤降,史密斯教授在组织抢救,让我通知您赶紧到医院来,如果抢救结果不乐观,也许您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的手一抖,电话差点没有跌落下去。

  “我在市郊,现在赶回去起码要四五个小时,转告史密斯教授全力施救,不惜代价,不计成本,一定要让她坚持到我回去!”

  季寒川一把拉开帐篷的拉链,冲到了冰冷的雨夜中,疾风卷动着雨水扑进了干燥的帐篷,他仰头拼命嘶吼了一声,天边的闪电划过苍穹映着他苍白的脸,通红的眸,那般的触目惊心。

  他忽然晓得了为什么陆长宁今夜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那样的清晰,因为她要来接走她的女儿,他的妹妹,季寒川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心中的刺痛让他几近疯狂,他只带了车钥匙和卫星电话,冒着瓢泼的冷雨头也不回地向漆黑的山下狂奔。

  山顶斜坡处那个小小的帐篷被远远甩在他的身后,洞开的帐篷在狂风夜雨中上下飘飞。

  冷雨瞬间倾入,昏睡中的女人恍然不觉,雨滴纷纷洒落在灰败的面庞上,像是纵横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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