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曲动寒川
深夜的东峡山下起了瓢泼大雨,季寒川带着四季帐篷,在不积水的倾斜缓坡处找了两棵大树,扎好了帐篷。
内账和地面隔离层都是先进的防风防雨雪工艺,外面狂风肆虐,暴雨倾盆,帐篷里面却很干燥,就是雨夜无法点燃篝火取暖,山顶的温度一时接近冰点。
帐篷里亮着一个小小的应急灯,季寒川靠着支撑的树干,叼着一枝香烟,把玩着一把锋利的户外求生刀,陷入了沉思。
邹韵沉沉昏睡在他身边的睡袋里,眉心微蹙,容色惨淡,眉眼间还留有那场剧烈头痛的痕迹。
他的视线凝注在她的脸上,漆黑的长睫毛遮挡着他犀利的眸光,让他的脸掩去了几分刀锋般的凌厉。
“邹韵,你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付出代价。”他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今天邹韵故地重游的反应让他吃惊。
虽然她的头受过伤,但是那样剧烈的头痛实在超出他的预期。
就像是有人把邹韵的记忆深深根植于血肉深处,当记忆被提取出来的时候,如同撕开她的筋脉,把尘封的秘密血淋淋的扯出来。
仅仅是头部创伤造成脑神经传导失忆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邹韵,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轻轻扫视着她冰冷的面颊。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如果一切并不是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见到的那样,如果……
季寒川的身体倏然一震,求生刀掉落下来,斜斜插在帐篷的底部。
他望着邹韵形销骨瘦的样子,他已经毁了她,用最不堪的手段,最不堪的方式毁了她,可如果……
他的呼吸紧/窒了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敢去想象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
哥……我受伤了……在东峡山,是邹韵……驾车撞了我……哥……我伤得很重……好多的血,哥哥,我怕……我不想死,我想妈妈,想你,哥,救我……
他微抖着手按下保存了几年的手机语音留言,求证似的听季嘉怡细弱游丝的求救声在狭小的帐篷里一遍遍响起,如同那个满身鲜血的女孩就在他面前向他默默流泪,苦苦哀求。
那颗悸抖的心才一分分重新变得坚强冷硬起来。
拾起跌落的户外求生刀,那是他十六岁生日时,陆长宁送给他的美国Gerber系列的直刃户外求生刀。
厚重的刀柄,华丽的刀锋,让他一直爱若珍宝。
从混迹市井,到地产大亨,他季寒川从来就不是个好人。
他披荆斩棘走到今天,成为悦泰集团的新贵,本身就一直游走在黑白边缘的灰色空间。
刀子?他挑挑唇,混迹帮派的时候,不知道用过了多少把,浸染过多少血迹,而那段黑色的岁月随着他功成名就,成为商界的冉冉新星之后,已经倏然远去了。
而这把刀子,是干净的。
因为送给他这柄户外求生刀的,是那样清浅如莲的一个女人,一个在他心中永远没有人可以代替的女人。
轻轻抚摩着触感光滑的刀身,他仰着头靠着身后帐篷外的树干,微微合拢了漆黑的长睫,陆长宁的样子便鲜活的走近了他。
她年长他十三岁。
季寒川第一次见到陆长宁的时候,是在上海虹园福利院,那年的他只有七岁。
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双亲的印象,父亲母亲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
他曾经从窗户跳进院长的办公室,偷偷看了自己的档案,父亲情况不明,只知道是中国极北的一个县城的人,母亲是上海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
母亲在一九八五年只身返城,在八六年以未婚妈妈的身份生下了他,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满月的那一天,他就被包裹在襁褓中出现在了虹园幼儿园的大门口。
只有短短的一张便签,写下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大概事由,连他的姓氏都没有。
便签上泪迹斑驳,收发室的老头只是看到了那年轻女人的轻鸿一瞥,纤细,苍白,容颜清癯,眼中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对生活的无助与凄惶。
院长姓安,于是没有来历的孩子的名字一并随了她姓安,他曾经的名字还是院长给起的,安十一。
他是那一年虹园福利院收下的第十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
也许父亲是北方人,他从小就长得长手长脚,身材高挑,性格冷峻,好勇斗狠。
福利院中并不如外人想象中的温馨,被遗弃的孩子,身体有残疾的孩子,通常很难有健康的心理状态,所以这里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等级。
刚刚走过动乱的年代,那时的福利院管理并不规范,特殊的这一群儿童成长的环境并不乐观,被保育员打骂,被同伴欺凌是家常便饭。
这里的生活告诉他,若不想被别人欺负,那就强大成为欺负别人的人。
要想在被别人悲悯的环境中活下去,自己就不能有悲悯之心。
他成了福利院最令人挠头的孩子,本来他异常隽秀出众的相貌让他可以得到更多管理员老师的宠爱,他却偏偏学会了用拳头说话。
他从自己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开始,一路凭借稚嫩的拳头拼搏着自己生存的空间。
经历过无数的挫败,拳脚相加,摸爬滚打。
当他终于把院中年长他七八岁的小霸王掀翻在地,踩着他的头,冷冷擦去自己口鼻的鲜血,漠然扫视着满院噤若寒蝉的同伴的时候,他就成了福利院新的无冕之王。
虹园福利院的安十一心硬如铁,而陆长宁是他心底唯一柔软的地方。
七岁那年,他还是福利院中不知名的小家伙,由于相貌出众,性格沉静,经常被安排参加福利院的慈善捐助活动。
对他来说,无非是在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面前摆出乖巧的样子,然后会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食物,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无疑是蛮大的诱惑。
那一天的太阳很毒辣,他患了重感冒,头晕鼻塞,可是听说来了上海的巨商富贾,院长还是迫着他参加了捐助活动。
冗长的致辞,谄媚的笑容,院长和老师们前呼后拥,他们在院子里晒在火热的太阳下,他听不到孩子们七零八落拍巴掌的声音,人晃得像棵要栽倒的葱。
他记得自己终于中暑倒下了,倒进了一个清凉的怀抱,一个少女清浅如莲的气息轻轻包容了他。
她抱着这个小小男童,眉心轻轻蹙起,修长的眉眼是浅浅的忧色,樱瓣般的唇紧紧抿着,含着一种莫名的心痛。
他记得她,那一天是悦泰集团董事长带着妻子儿女和部分集团高层来这里搞爱心捐助活动,她是董事长最小的女儿,一个很中性的名字,陆长宁。
她用手帕浸了凉水,围在他细嫩的颈子上,喂他吃了药,不时用微凉的手指在他的额头上试试温度,坐在他散发着霉味的小床上陪了他很久。
那一天,他高烧得迷迷糊糊,却觉得那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美好奇特的一天。
那一年,陆长宁二十岁,正是女人如花绽放的年龄。
从那以后,这个有着暗夜般黑眼睛的小男孩就成了陆长宁的牵挂。
她经常来探望他,有时也遣了人过来,给他送来衣服和食物,东西不简不丰,既兼顾一个孩子成长的需要,又不会让他觉得有被施舍的难堪。
那个手帕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夜晚会宝贝般放在枕边,闻着那浅浅的清馨味道悄悄入梦。
他更急切于让自己强大起来,孩童的幼稚心理让他觉得只有自己强大了,她才不会再把他当做个孩子。
十岁左右的他就成了福利院的孩子王,眉眼之间陡然乍现的王者戾气,常让她觉得担忧,他忘不掉她凝眉深思的样子。
还记得那时福利院的墙壁上还残留有一幅动乱时代留下的大炼钢铁运动的图画,工人在巨大的熔炉前劳作的场景。
她牵着他的小手,无数次在这扇墙壁之前为他讲述做人的道理,她半蹲下,视线与他平视,清丽如画的面庞总是让他心跳得不成个数。
他只能移开自己的目光,让视线长久盯着墙壁上的图画,时间久了,陆长宁以为他对这幅图画感兴趣。
抓住他的手,指着那幅图,浅浅一笑,“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她的声音平缓轻柔,读得那般的好听,他忽闪着黑眸,一字一字记下了她读出的美丽诗句。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李白十七首秋浦歌之一,描述炼铜工人辛勤劳作的诗句。
他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没有教育的力量,他可能会抛却人性善念,按照弱肉强食的人类本性生存下去,这是她最担忧的地方。
像曹雪芹在红楼梦借冷子兴的口中描述过,这世间总有那么一类人,集天地之灵气,原本资质禀赋相类,不过是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
这个小小男童气质独特,禀赋天成,但是缺少教化,亦正亦邪,如果悉心教化培养,修正他渐成的斜枝旁蔓,他一定会成为精英栋梁,人中龙凤。
可如果就这样在恶劣的环境中放任他自由生长,他的前程真的令人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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