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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华生医生回忆录十九


  以下为华生医生回忆录。

  今天是一个星期天,我终于写完了“疑心重重的新娘”一案,添加了许多戏剧性的情节与煽情描写,去掉了一些涉及隐私的东西,当然也用了许多的化名,顺便删除了有关佩芝小姐与福尔摩斯的关系描写,就这样让读者们永远的认为他是那个对感情无动于衷的理性侦探吧,这样会更吸引人——梅丽的建议。中午我把稿子寄给了杂志社。

  然后,我就去出急诊了。别问我为什么要在休息日工作,疾病是向来不顾上帝的意愿,随时随地要发作的。

  当我解决了那位可怜的病人的问题,走回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先生在街角处拦住了我。

  “华生医生,”他说话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而且声音嘶哑,“您在这等休息的日子里也要工作吗?我去了您家去没能找到您。”

  我犹豫的停住脚步:“请问您是?”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整齐而又文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光鲜的衣服,但收拾得很干净,半旧不新,胸口插了一支钢笔。他的手指上有一点墨水痕迹,似乎是常年从事文字工作的。他的眼角下垂,黑眼圈很重,睡眠不足,但眼神很深邃。我就这样企图使用我朋友的推理技巧思考了一会儿,镇定地说:“您不是我的责任编辑。”

  “确实不是,他今天生了点儿小病,所以我代替他来看看您。”

  “顺便催稿?”我开玩笑说,“稿子已经寄出去啦,您就回编辑部等着好吗?”

  “哦,您真是尽职尽责,”编辑先生愉快的说,“尤其是在您看望了一位家中有一只金毛犬的心脏病人,还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女仆洒了一身水之后。”

  我眨了眨眼。

  “福尔摩斯!”我嘶声道:“别那么吓人行吗?”

  “对不起,我的华生,”他拍拍我的肩,“不是故意吓你的,不过你的推理水平与我的化装技巧都大有进步啊。”说完他就挎起我的手臂,我们慢慢地在大街上漫步,像是两位漫不经心的绅士在散步罢了。

  “你这是去哪儿?”我问。

  “哦,我打算去一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家,你知道,还是那个案子。”

  “你去那儿?告诉我你要怎么进去?”

  “我是一位婚礼策划者啊,”他冲我眨眼睛,“专业婚礼策划,约翰·安东尼,即将为艾琳·艾德勒小姐策划一场安静的,唯美的,极富纪念意义的婚礼。”

  “哦,”我呆呆的说,“他们要结婚了,所以你扮演的不是编辑。”

  “不是。”

  “那我又猜错了。”

  “是推理错了,华生。”他认真的修改了我的字眼,然而这并不会让我感到好受。

  “真没必要这样,亲爱的华生,不必为此难过。”

  “我不是为这个,”我没好气地说,“而是因为,你又用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那么好用吗!?”

  当天晚上我出现在了贝克街——不是221B,是对街佩芝小姐的家。几天前我们就约好要去她家吃晚饭,因为梅丽迫切的要与“能吸引福尔摩斯的女士”再见一面,聊聊天。女人的友谊,你们大家都懂的,发展的很快的,她们开始聊得热火朝天,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外面下起了雨,我一边品尝着一道葡萄酒炖鸡,一边寻思着这一会儿福尔摩斯在哪儿。我真担心他正在外面尽情的淋雨(这完全有可能),穿着流浪汉或者马车夫一类的下等人的衣服在街角瑟瑟发抖,观察着行人。这时有人敲了门。

  “准是福尔摩斯这个家伙。”我说。梅丽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我们可以邀请他一起吃晚饭。我想又是为了一个案子吧?”

  佩芝小姐在喝汤,连眼都不抬,好像对敲门者毫不关心似的。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你想多了亲爱的,他准是来蹭饭的。”我说,很快女仆就开了门,福尔摩斯就像一阵旋风一样连汤带水的卷进了客厅。他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幸好不是乞丐装),浑身湿透,头发完全贴在了头皮上,一身的寒气,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莫娜,华生!晚上好!啊,华生夫人也在,晚上好!”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梅丽一脸担忧的站起来,“您看您一身的水,怎么在这种天气外出呢。”

  “是啊,”他就像是被淋成落汤鸡的那个不是他似的,悠然自得的说,“典型的伦敦天气,我真喜欢这个城市,又脏又乱,犯罪不断,而且这样的嘈杂……您离我远点儿吧女士,我身上都在冒凉气……”

  “把你的大衣脱了,”我说,女仆很快就端上了热茶,送上了一条毛巾。他接过来道了声谢,擦了擦脸上的水,啜了一口热茶。

  “坐下,”我说。

  他摇头:“得了吧,我浑身湿淋淋。哦,我累极了。”

  梅丽微笑着眨眨眼,女仆立即去准备客房了。然后一直没抬眼的佩芝小姐突然站起来把福尔摩斯强行按在了椅子上,亲自动手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热汤,然后用毛巾给他擦着头发。他也不再讲客气,直接拿起刀叉就开始进攻我们的晚饭,梅丽又给他盛了一碗汤。

  “吃吧,吃吧,”梅丽带了点爱怜的看着他。他一面由着佩芝小姐用毛巾揉乱了他的头发,一面毫不客气的往嘴里塞着晚饭,然后开始用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热气腾腾的汤。当佩芝小姐用手指梳过他的头发时,他微微歪了头,半闭着眼睛,好像很慵懒的在享受。然后佩芝小姐的手指蹭了蹭他的耳朵,他好像被蹭痒了似的情不自禁地一闪,又特意克制了自己,好像也舍不得闪开。佩芝小姐又擦了他一把脖子,最后拍了他一下头。他这才把眼睛完全睁开,这时他好像才看清了我们的目光,顿时不好意思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我抓紧扬起脸来,突然就觉得佩芝小姐家的天花板很有品位,值得研究。梅丽则努力的低头喝汤喝汤再喝汤,好像那道汤美味得不得了。

  等我们把目光收回来,才看见福尔摩斯坦荡荡的吃着晚餐,好像这样就能遮蔽潮红的脸色似的。佩芝小姐喃喃自语着拿开了福尔摩斯的大衣——她明明可以交给女仆的。

  说真的,我觉得我的推理水平更上一层楼了,至少我不会猜测说福尔摩斯有点发烧,佩芝小姐喜欢亲力亲为。

  “雨真大。”梅丽说。

  “是啊,是啊,”佩芝小姐醒过神来,“真的很大,我猜它不会停了。你们应该住下来才对,这种天气很难回家了。”

  “要是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话……”梅丽说。而佩芝小姐对她嫣然一笑。

  “不麻烦。”她说。

  最终我们住下来了。女仆体贴的收拾了客房。梅丽很疲惫的睡着了,她今天晚上一直在与佩芝小姐说笑,实在是太累了。我熄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敲响了福尔摩斯的门。

  “请进。”他说,他果然没睡着。

  “就知道你会来,你是一定要听我讲讲我这一天都干了什么才高兴,”他冲我撇撇嘴,“尊夫人呢?”

  “睡下了,她累了。”我一边说,一边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而他穿着睡衣,随便套了一件蓝色的晨袍,懒洋洋的窝在扶手椅里,头发已经干了,但是还乱糟糟的。我真想问问他既然可以跑回221B拿自己的睡衣和晨袍,干嘛不直接在自己公寓里睡觉。

  “回家的话明天没有早餐,”他看透了我的心思,“赫德森太太走亲戚去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极其放心的’走亲戚去了。”

  “是啊,”我哭笑不得地说,“她不必担心你的伙食问题了,也不必担心你是会几天不吃饭呢,还是在外面随便吃点乱七八糟损伤你的胃地东西。”

  “是啊。”他随便的说了一句,抖了抖手头的报纸,然而并没有在认真看,“我今天有幸为艾德勒小姐与诺顿律师这对佳人策划了一下婚礼,艾德勒小姐放话说完全不必担心资金问题。作为一对亡命天涯的苦情鸳鸯,说这话还真是令人诧异呢。不过据她说她能借到钱,而且只需要一个又小又唯美的婚礼就好啦。这个要求还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呢。”

  “唔,所以呢,讲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白天时我假冒了婚礼策划人,来到了艾琳·艾德勒小姐的家门口。当我见到她时,我得承认,她可真是一位可爱的女士,她深色的头发,精致的五官,优雅的身姿,得体的谈吐以及在各方面惊人的直觉与逻辑思维都令人叹为观止,我真遗憾她是女流之辈。至于诺顿律师,他看上去木讷,保守,绅士而又井井有条。事实上他是个足够精明也足够有责任心的男人。说真的,在这两位的目光下,我非得小心得不得了,才能不让他们意识到我是一个外行。顺便谢谢你,亲爱的华生,我的婚礼策划几乎都是抄袭你的婚礼。

  “在整个过程中,我慢慢地提出了一个大体的规划,由这对未婚夫妻来讨论完善细节。艾德勒小姐提出了许多有趣的点子,诺顿律师则不断计算着费用。他似乎对于未婚妻层出不穷的想法格外无奈,这叫我感到非常有趣。

  “终于他们决定休息一下,这可正合我意,再这样和他们扯下去我就要暴露我那毫无浪漫成分的思维了。诺顿律师靠着沙发背,拿起账单细细端详。

  “‘亲爱的,’他说,‘我感觉花费比我想的高了一点儿。’

  “‘我知道,’艾德勒小姐漫不经心的玩着指甲,‘别担心好吗,我们是有点儿缺钱花,但是我总能解决这个。’

  “‘我只是觉得一直向人家借钱不大好罢了。’诺顿律师说。

  “‘可这不是别人,是她啊’艾德勒小姐微笑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是漂亮的天蓝色,妆容精致,笑起来甚至有一点儿天真的意思,但总的来说,她更像是一位王室成员,含着金勺子出生的那种,有气质,谦和中暗藏高傲,无懈可击的美貌与社交手段,精致而又尊贵,除了化妆台乱点儿也没什么问题吧……

  “她是谁呢?显然是与艾德勒小姐交好的,并且没有什么财政危机,足以支撑艾德勒小姐需要的一位女士。她与艾德勒小姐的关系十分亲近,这让艾德勒可以向她不断借钱而不必感到尴尬或怕被拒绝。

  “当我正寻思着这些时,艾德勒对我说:‘坐了半天,您不累吗?为什么不在房间里四处走一走呢?’

  “哦,我巴不得获得更多的机会与线索呢。于是我恭敬不如从命,站起来慢慢的踱步,就这么走到了卧室门口,屋子里的一切井井有条,过分的整洁了,绝对是诺顿律师的房间。我故意往里面溜了一眼,却发现有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在衣柜后面半遮半掩,像是刚刚拉出来,擦灰才擦了一半就匆匆撂下了似的。

  “这显而易见,预示了一场旅行,长途旅行,绝非那种带点儿日用品带套睡衣去乡下住一晚的小旅行。为什么要旅行?度蜜月吗?一对连婚礼费用都不一定凑得齐的小两口,想要来场漫长的蜜月旅行?显然,他们是要离开,是逃走。他们知道自己被王储盯上了。我得赶在他们结了婚离开伦敦前把照片与文件拿到手。

  “也许是我过于在意诺顿的房间了,艾德勒走过来对我说:‘先生,您想去我屋里看看吗?’

  “‘不知道擅闯您的闺房合不合适啊。’我说。

  “‘唔,得到了邀请就不算擅闯。’她善意的向我微笑。

  “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我进了她的卧室,有一点轻微的乱,不过还好,比她的化妆台强点儿,比我的房间嘛……哈,强一万倍!我迅速观察她的房间,推测她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儿。半分钟内我敲定了三个地方:地板,墙壁,床。桌子抽屉什么的简直不必考虑,没人要放在那儿的。

  “正当我手痒痒想把这几个地方翻个遍时,她也跟着进来了,这就没希望了。不过也罢,这样胡乱推测本来成功率就很低,还会打草惊蛇。我有的是机会。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梳妆台上有一块精致的徽章,相当的精致,银色打底,金色与红色交错组成图案,那是两把剑相交错,下面是一些别致的花纹。当我看到这个图案时,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时她走上来,一把把徽章扫进抽屉里了。

  “‘来这边走走吧,安东尼先生。’她的礼貌的说。我感到起疑,但一时无法想到那图案的来历,只得离开了她的房间。

  “那天下午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歌剧院的马棚里,作为一位新来的马夫给其他的马夫刷马,他们就很愿意和我聊聊天了。他们告诉我,艾德勒小姐原本是一个孤儿,在斯堪的纳维亚的街头流浪,有一天被一位歌剧团里的歌剧演员收留,从此就走上了歌剧的道路。他们说她曾为波西米亚王室演出,之后在那儿留了几个月,没人知道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反正那几个月她没演出,没露面。”

  “按照波西米亚王储的说法,”我插话说,“就是那一阵子他们恋爱了,对吗?”

  我的朋友又开始抽烟斗,烟圈袅袅的在昏暗的房间里上升。但愿明早女仆不会面对一个烟雾缭绕的屋子与一张落满烟灰的桌子。

  “是啊,按照波西米亚王储的说法,”我的朋友说,“应是如此。那一阵子他们恋爱,然后她带着文件与照片出逃,准备嫁给一个律师,并指望用文件与照片保护自己或勒索钱财。确实说得通,但我处处生疑。比如艾德勒的背后那个出手大方的女友,比如那个徽章。”

  “难道最重要的不是拿到照片与文件吗?”我不得不提醒一下我的朋友,“这才是你的委托好吧。”

  他沉静的看着上升的烟圈,好像它们都是虚无而又美丽的小精灵。

  “我更乐于搞懂一切令我起疑的事情,”他说,“你知道,那些事情后面往往隐藏了更多,华生。鉴于那位王储绝非善辈,我对他的政治斗争表现以及生活方面的劣迹斑斑略有耳闻,他的父亲也是作恶多端。你知道,孩子的习性深受父母的影响,我不觉得王储殿下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后可以成为一个正直诚实的人。”

  “你是在怀疑王储殿下说谎吗?”我问。

  “他可能掩盖了一部分事实,使自己站在了正义的角度,使艾德勒小姐的形象成为一个典型的贪财滥情而又奸诈的女人,而他是一个被女人欺骗与抛弃,并且一心为国为民的好王子,叫我没理由拒绝他的委托,也使得我的哥哥放松对他的警惕。当然,这样的推测没有多少根据,然而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艾德勒小姐才是受害者,那王储就休想让我帮助他作任何的坏事,哪怕他给我一个省。”

  我的朋友把烟斗往桌子上敲了敲,又陷入了沉思。窗外的大雨浇在深沉的夜色里,树叶被雨水击打得哗哗直响,我想我应该回屋睡觉了。

  “晚安,福尔摩斯,”我说。

  他向我摆摆手:“晚安,亲爱的华生。”

  我走出他的房间,走在昏暗的走廊,这时我觉得有一股带着潮湿味道的凉气从客厅传来,一开始我是以为大门没关好,但我又听见了大门关闭的声音。当我走进客厅时,看见佩芝小姐站在大门前,似乎刚刚是她亲自关了门。但奇怪的是,她的手里捏了一只白色的百合花。

  “晚上好,”我说,“花是哪儿来的?”

  “一位朋友送的。”她微笑着说,微圆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天哪,”我夸张的说,“一位在大雨之夜给您送花的绅士,这未免太浪漫了吧?”

  她笑了起来,栗子色的长发闪闪发光,“没那回事,您别打趣我了,医生。我的朋友非常有浪漫气质,而且喜欢一些戏剧性的桥段,她每天晚上都会送我一朵白百合。”

  “她?”我惊讶的说,“所以是一位女士吗?这么大的雨。”

  佩芝小姐晃了晃那朵花,微笑了一下,这时女仆满脸不高兴的走进了客厅。

  “怎么了?”佩芝小姐说,“大家都不想睡觉,宁原来客厅聚会吗?”

  “哪里啊小姐,”女仆叹了口气,“我的房间在漏雨啊。”

  佩芝小姐立即把花与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我去你屋里看看。”然后她们就走了。

  我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屋好好睡一觉。窗外风声雨声响成一片,明早起来伦敦的街道一定会有很多积水。但愿下水道够坚强能干。

  临走前,我看见桌子上某样东西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把它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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