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福尔摩斯的小笔记本

　　恐怕我们援引福尔摩斯笔记本的内容的机会不是很多，因为上面充斥着案情记载或实验结果一类的东西，很难有什么像是华生发挥八卦精神时喜闻乐见的内容。即便是有了，也是写完就撕。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文字才成为了难得的资料。以下的文字记载了莫娜·佩芝生病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现在放在这里。

　　佩芝确实病得很重。

　　当我看见她时，她脸烧的通红，那双曾经光彩夺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当她向我伸出手，喊了那声“安德烈”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权且说是同情或心疼吧，抑或是别的什么。我握住她那只滚烫的手，摸到了指侧的茧子，那是我曾经很熟悉的东西。我记得她当初为什么苦练注射术。她说她得亲手给我注射□□，以免我自己胡闹。又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假如造成她的痛苦的人果真是安德烈·黑阁，我非得往他鼻子上砸一拳不可。

　　他们把她扶进里屋，而我无事可做似的站在原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十年前她在那张试验台对面一边摇晃试管一边冲我微笑，一会儿是她在毕业舞会结束时身着晚礼服，露着冰清玉洁的肩，笑靥如花地挽着黑阁的臂膀，假装没看见我。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的辫子的编法，衣服的搭配，对食物的喜好，也记得她冷若冰霜的往我心口戳刀子，以及我幼稚的放弃与她和好的机会。现在，她又出现了，她就躺在里屋，烧得神志不清，而我傻乎乎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进去看她。也许我现在不是那么傻了，但如今的聪明对过去的错误毫无意义。

　　站了好一会儿，里屋突然有动静，我立即像是找到理由了似的，转身进了里屋。

　　她真的醒了。灯光很昏暗，但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嘴唇烧的都起皮了，还摇摇晃晃的想要坐起来。我扶住她的肩头，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怎么了？”

　　“水，劳驾。”她一下子松了劲，跌回了枕头上，声音嘶哑。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开始挣扎着坐起来。我叹了口气，不扶她一把还真是说不过去。于是我架住了她的胳膊，帮她坐起来。这当口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那双栗子色的眼睛说不清是什么眼神，这让我有点烦躁。然后我意识到我正盯着她的侧脸看。那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张漂亮的脸，这么多年来那张脸偶然会在我眼前浮现，看的次数太多就不知道是不是漂亮了，或者说，看的次数太多，怎么看都会觉得漂亮。很多年前，我曾经仔细的琢磨过她的容貌，觉得顶漂亮的就是眼睛，有点圆圆的，很亮很大，栗子色，很好看。然后，然后我就分析不出别的了。要是她的脸是一个案发现场或实验现象就好了，我就可以分析的久一点。但很快我又摒弃了这个想法。如果这容貌真的是案发现场之类的，我分析完就不值得我看了，但是现在，她就是她的时候，我可以永久的注视她而不会腻烦，尽管无法分析。

　　“我不该这样进来照顾她，和她单独相处只会让我们双方都感到尴尬。”我这么想着，把杯子抵在她的唇边。

　　“为什么不叫雷斯垂德进来照顾她呢，我本来也不是那么擅长照顾人吧。”我想这些事，她正就着我的手喝水。

　　“除了案情，我不该和她讨论任何事情。”这时她已经喝完了水，我顺势扶她躺下，她却推开了我的手。她的手还是滚烫的。这回我可以确切的说，这只手不漂亮，有被化学药物腐蚀的痕迹，还有伤疤，有茧子，但手型和以前一样，十指瘦削，长度中等，手掌略小，线条柔和。手背的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异常柔美的光泽。我拧着眉毛看着她的手背，我在回忆我是否吻过它。当然，按理说吻过，但具体记忆很难调动，时间过去了太久，而且我曾经历过一个努力忘却她的阶段。

　　“不，”她虚弱地说，“让我坐一会儿。”

　　我从墙角扯过一把椅子放在床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去，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想法。她开始用手撩头发，显然是因为不安。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串白色的带着蓝色晕彩的手链。

　　“手链在哪儿买的？”我状似无意的问。

　　她愣了一下，用那双憔悴的眼睛悲哀的盯着我，慢慢的扯出一个凄凉的微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让我挑起了眉毛。这个手链大有来历，有可能是亲人的遗物，也有可能是黑阁给她的。总之，是一个让她有意避开的话题。

　　旁边有几张报纸，真是避免尴尬的好机会。我顺手抽出一张报纸，借着橘黄色的烛光看了起来，但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手链磨损的有点厉害，年头不少，样式老式。宝石是月光石，价格不菲。如果那是亲人的遗物，她会无时无刻不戴着它吗？那不行，太容易磨损了，应该好好的珍藏起来。那么，手链很可能是安德烈·黑阁送给她的，在一个重要时刻，所以有重大意义。更何况，月光石一向是爱情的象征。女人会把情人送的首饰好好地佩戴起来，以此作为爱情的证明。说的再罗曼蒂克点儿，就是希望爱与她们同在。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情人送的昂贵礼物，无论是“情人”还是“昂贵”都值得女人炫耀。再也没有财富与爱情更讨女人欢心的了。那黑阁还真是花了大价钱了，他本该是经济拮据的，这般破费，说明他还是很重视她的。

　　至于为什么她会回避我的问题，当然是因为她对黑阁也不是百分百的信任，心情复杂，不想讨论任何与黑阁有关的事。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就开始安心的看报纸了。一个跳河自杀的女孩，不是因为金钱就是因为爱情。哦，女孩儿才十四岁，那就是家庭纠纷。一对新人……又有人踏进婚姻的陷阱了。一个女歌唱家的婚讯，一篇对新上演的歌剧的批评，某作家的专题访问，伦敦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右下角还有珠宝行的广告，雍容华贵，物超所值……那个手链的样式太老了，有些年头，很可能是他与她的订情信物。宝石半透明，蓝色晕彩，椭圆形，围着银色镶边，链子也是银色的，样式真的很老套了，我在很久之前才见过这样的……

　　“首先我要说明，”床上的女人突然开口说，“我之所以戴这个，是因为我戴惯了，一直懒得换。”她扭过头，用她特有的悲哀的眼神盯住我，“然后我才告诉你这手链的来历。”

　　我愣了半秒钟，随即意识到这句话接上一段谈话。“当然，佩芝，我懂得，你是戴惯了，”我说，“你可以告诉我了。”虽说我已经推理出来了，我心想。但我不愿意拆她的台。

　　她用那双颜色温暖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却有点疏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买来的。十年前你把它戴在我手上时，并没有告诉我你是从哪儿买的。”

　　待她话音落下，屋里便寂静的可怕。我听见我的血液呼呼的流过血管的声音，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不大正常的心跳声。我僵坐在椅子上，手指发麻，四肢发酸，动弹不得，大脑反而异常的活跃，逼着我去回忆那些我自以为忘却的往事。大学……那栋楼……实验室里那个假装开玩笑的吻……圣诞夜的小提琴曲……迈克罗夫特说应该送女孩子一件礼物，“歇洛克你要学的机灵点儿。”……“不，她不会喜欢花的，她花粉过敏。”……“月光石怎么样？”……“还凑合，她喜欢手链”……“帮我戴上。”……

　　我的眼前笼罩起一层薄雾，耳朵里也嗡嗡的响，浑身冰凉，手脚发麻。我想要说话，嗓子却卡住了。终于，我支撑不住的从椅子上滑向地面。朦胧中我看见莫娜从床上撑着坐起，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可我已经抓不住她了。

　　等我醒来，感觉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华生在我身边翻报纸，而我躺在床上，这个情景让我很丧气，而且大失颜面。本来我是去照顾病人的人，应该是我坐在床边翻报纸，佩芝躺在床上，结果我当着病人的面昏倒，给华生大添麻烦，自己做了回病人。想想，苏格兰场的人也在外面，回头非得笑话我不可，而正牌病人佩芝不知怎样哭笑不得呢。要面子真是我的老毛病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面子，上学后还是要面子，上大学后更是变本加厉了。没错，我就是喜欢别人夸我，赞美我，不喜欢出丑，不习惯失败，不乐于让步。这个毛病让我离开家门拒绝回去而造成了终身遗憾，让我多年来给我的哥哥添了许多幼稚的麻烦，让我当初利利索索地和佩芝分道扬镳而不是尽力挽回，让我明知自己自己心里失落于什么还不肯承认。至今我都是这种人，至今我都没改掉这个缺点，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了。总算我也有点可以伴我到老的东西了。

　　华生很生气，后果不大严重。他生气是挺吓人的，但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装装可怜，装装乖巧，说两句软话，或者干脆说自己不舒服，在华生身上都有奇效。华生就是华生，就算上过战场，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刀子嘴发挥的次数也不多。但是要适可而止，不能让自己最好的朋友总是担惊受怕。

　　而我回馈他的方式，就是在他与佩芝热火朝天地交流对我的评论（多半为□□）时，把他拖出房间扔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自己揽下照顾病人的重任。

　　等我回神时，我已经站在佩芝的门口了。

　　我咬了一下牙，华生说的对，我就是紧张。我现在紧张得心脏的跳动都有些不正常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去见她呢？我居然还接了她的案子。我当然知道我该怎么做。推了这案子，给她介绍一个有点能力的私家侦探，打发她走，别看她，别想她。当然我也可以向华生说实话：没错我很就是紧张，帮帮我。总之，做点什么，算是自救，别把自己淹死在过于激烈的情绪里，那不适合我，不是吗？

　　在感情面前，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差等生。

　　我慢慢地推开了门。

　　以上就是福尔摩斯的小笔记本的全部内容。抢在它消失在伦敦的垃圾堆里之前，笔者公开了它。现在，那笔记本上徒留撕痕。至于为什么要撕去，大约是他自己也明白，世界上没有能永恒藏起来的秘密。他有理由这样做，毕竟这些文字的确向我们传达了一些奇妙的信息。另外，请不要怀疑这篇文字的真实性，因为佩芝也曾在日记里写过，那寒冷的冰层下面奔腾着岩浆一样滚烫的热情。一个再理智再冷静的人也有感情激动的时候，一台在精密的仪器也有模糊不清的时候。尽管经历了漫长的时光，但曾经存在过的感情不会因此彻底磨灭，反而会为着深刻的记忆重新放出光芒。虽说，这是一个连基本的天文知识都要尽量忘记来提升自己思维活跃度的人，但人脑永远不是机器，可以轻易的删除记忆，取消感情。也正因为这个，歇洛克·福尔摩斯才会让我们相信——他的确是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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