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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贝多芬的悲伤


  高鹏晃悠着四肢,推开门前的栅栏朝里喊“水流叔——”

  里头传来一个类似回应的鼻音。

  高鹏绕开形色各异的工艺土坯,往里走。

  房屋是简单的白墙砖瓦,衫子木门,一推,传来咿呀几声。

  昏黄的灯泡下,一个微弓的脊背静坐在木质板凳上,双手有条不紊移动。

  “我妈又让我给您送好吃的来了。”

  那人置若罔闻,凝眸深造。

  “我妈真偏心,什么好的都留给您了”高鹏半开玩笑,抓起一块鸡肉往嘴里送。

  边咀嚼边踱着步子,好奇俯身“客人又提出什么奇葩的要求了?”

  半凝固的坯体上勾勾画画,尚不连贯。

  更看不出所要描绘的是什么。

  “没什么。”

  男人中音低沉,立起身。

  一米八三的个头,大步迈向石头堆砌的小水龙头。

  铝制开关一揿,水管猛地抖窜,哗啦啦的水倾泻而出。

  高鹏扫了眼周遭,乱蓬蓬的,促狭一笑“说真的,水流叔,我妈对您什么心思,您不可能不知道。正好这屋也缺个女主人,要不,您就从了吧?”

  一瓢水毫无预兆溅到口中,他赶忙吐了好几口。

  男人扯了块毛巾擦手,眼皮都没掀“漱口水,给你去腥。”

  点到为止的高鹏见好就收,嘿嘿一笑,转移话题“明天要去送货吧,捎上我呗?”

  仰头喝水的男人喉头上下滚动。

  片刻,偏头睨他“不用上课?”

  “那些无聊的课,不上也罢。”

  “高鹏,”男人双手抄兜,深邃的眸子凝视被料峭寒风拍打的窗户,“没学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探寻的勇气。”

  “没意思。每次都喜欢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我只知道,没学识可以,但不能没见识。”

  “那么你告诉我,遇到这种情况,你会如何形容?”

  高鹏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窗外的池塘边,倒映逐渐消散的晚霞,鸭子扑腾几下,大摇大摆走了。

  “不就是消失的晚霞和一只孤独的鸭子嘛,能怎么形容?”

  “王勃在《滕王阁序》一文中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那是古人”

  男人不慌不忙打断他,眸色沉静“我们有一个统称,叫中华民族。”

  又失败了。

  一盘乌漆嘛黑的东西,谁看得出来它曾是一条鱼?

  楼兰饿得前胸贴后背,倏然一笑。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

  单纯做一餐饭,只为了满足腹中肠胃。

  天色渐晚,楼兰端着一碗酸菜牛肉泡面,听着簌簌风声,心里一片澄净。

  过去二十多年,无一日不依靠安眠药度日。

  抑郁最严重的那几年,刀片与肌肤纹理零距离接触。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感受。

  痛,却又像解脱。

  身体渐渐往下沉,意识开始往上飘,整个人变得很轻很轻

  她被一记冷风吹醒。

  迷迷瞪瞪睁开眼,天边一片灰蒙。

  简单洗了下脸,随意套了件衣服,窜钥匙入兜。

  就这么出了门。

  冬日的清晨,冷冽肃杀。

  古镇尚处待开发状态,美景纯天然,民风质朴,

  一阵寒风扑打而过,楼兰竖起衣领,整张脸埋进毛呢外套中。

  “这条石板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我们古镇的母亲河略河。”

  满脸雀斑的房东如是说。

  为什么取名略河?

  古人靠山吃山,靠水喝水。

  因为这条大河,连着好几条江海湖泊,地处下游,鱼类品种繁多。

  取名略河,更是提醒自家人,切勿忽略这条河带来的馈赠。

  越靠近河边,寒气逼人。

  河中央,红光点点。

  忙碌了一夜的渔民们正逐一返航。

  他们,或许满载而归。

  又或许失望而返。

  但,人生不就是希望与失望造就的漫漫长路吗?

  冬阳冒出头,万丈光芒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楼兰看着这一幕,瞬间潸然泪下。

  日出,原来这么美……

  “来了,水流。”

  “嗯,208个,你数数。”

  地中海发型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咱们合作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信你?”

  往后一招手,身后几个男人开始搬运货物。

  其中一个年级尚轻,下手不知轻重。

  ‘哐当’摇晃几下,脚步有些虚。

  水流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陶瓷包装箱,一手扯住年轻人的腰。

  地中海男人狠厉瞪了眼“说了轻点轻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趁他继续发飙刁难前,水流摁了下年轻人的肩膀“下次注意就好。”

  “这些年轻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他没应答,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吞云吐雾中,地中海男人勾住水流的肩膀,促狭一笑“这么多年,寂寞不?”

  他默默抽完半根中华,没接话。

  “又装哑?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没那个啥过”

  言语低俗,眼神带着污浊。

  “要不今晚,咱们找找乐子去?”

  抬脚碾灭烟蒂,侧开他的攀勾,伸手,声线清淡“一共三千八。”

  地中海男人面子被拂,倒没在意。

  扔了个浅棕色信封,鼓囊囊的。

  “就你是个奇葩。女人不找,银联卡不用,每次都要现金”

  水流居高临下看他一眼。

  一双清眸,仿佛看清一些。

  地中海男人见他要走,立马攥住,连声认输“行行行,方才那些都是我对你的试探。主要是你嫂子的妹妹,三十好几,一点都不着急嫁人,喝了点洋墨水就开始吹嘘什么丁克自由,可愁怀你嫂子了”

  水流蹙眉“这与试探我有何关联?”

  地中海男人摸了摸耷拉鼻“小姨子说了,不在乎车子房子存款多少,追求浪漫的精神恋爱。哥觉得你各方面都挺符合的”

  水流苦笑不得。

  这是褒奖,还是贬义?

  “不”

  “别着急回复,我给你们约了这周末,先见见,找找感觉。”

  他还想说些什么,又被打断“就这么愉快决定了,到时候我给你发地址”

  身体被人推搡,为他大力阖上车门。

  水流俯头看了霸王硬上弓的人一眼,不紧不慢启动大卡车。

  “大妹子,在家吗?”

  楼兰拧开门,对上一张脸,轻轻颔首“贺姐,有事吗?”

  “这重如一座山的东西,是你买的不?”

  贺姐的塑料普通话,一如既往。

  房门敞开了些,两位满头大汗的制服男人面前,搁着一个大箱子。

  细细回想,楼兰转向她“真是抱歉,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地址,也不记得自己的号码,所以只能留您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您带来麻烦了”

  “木事木事,我说过,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贺姐大气拍拍胸脯,随即指挥门口那两人抬进去。

  搞定一切后,贺姐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慨“妹子,你是艺术家吧?”

  楼兰小心翼翼拆封,听见这个问题,淡淡一笑“算是吧。”

  几天的功夫,房间的摆设顿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某些东西只是简单移了个位置,视觉却大相径庭。

  自己虽然不懂艺术,却知道‘赏心悦目’四个字的含义。

  贺姐内心腾起一股自豪。

  自家房子被艺术家租用,说出去,得是多大的荣耀呀。

  楼兰没留意贺姐内心的波涛汹涌,聚精会神按照说明书组装钢琴。

  细白的手指逐一滑过黑白键,最后一个‘do’声,暌违多年的熟悉感犹如滔天巨浪,瞬间袭来。

  贺姐一脸兴奋,吞咽了下口水“这、这就是钢琴?我只在电视上看过”

  左看看右瞧瞧,愣是不敢上手摸。

  “能、能给我弹一首不?”

  楼兰淡笑,眉眼弯弯。

  悠扬的旋律在空中流转,盘旋在空中,细细一听又会发现,这音律,优美中又带着些许伤感。

  大卡车匀速行驶,蓦地窜进一个余音。

  这是《贝多芬的悲伤》?

  水流猛踩刹车,屏气凝神搜罗那旋律时,又是一片寂静。

  大约等了十分钟,空气除却肃杀寒气,再无其他。

  摁下按钮,车窗缓缓升起。

  大卡车驶向前方,直至缩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弹得真好。”

  语言虽质朴,真诚赞赏的心却是纯粹的。

  只是下一秒,贺姐面色沉了下来“我的孙女也喜欢音乐,可惜”

  自古贫穷堵人路。

  粗布淡衫的妇人,低垂着头,兀自叹息。

  楼兰一愣。

  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无数个日子里,她曾卑微祈求着,只要老天把她的女儿还回来,她愿意以所有的一切做交换。

  “您孙女多大?”

  贺姐苦涩一笑“快八岁了。”

  “不晚。”

  “啊?”

  “等她明天放学,就送过来。我教她。”

  贺姐半晌没缓过来“可、可我没”

  “我也有孙女,两个。”

  言下之意,她的处境,自己懂。

  贺姐犹豫了下“要不这样,我、我不收你房租。反正我也不靠房租生活。”

  如果这样能然她安心,楼兰自然不会拒绝。

  贺姐的孙女粉雕玉琢,小嘴儿贼甜。

  一口一个‘楼阿姨’,喊得她心花怒放。

  的确,小年具有很好的音乐天赋,领悟力和吸收力很强。

  这是这鬼马精灵,老惦记吃的。

  这不,此刻正扯着她的衣裙,嘟嘴撒娇“楼阿姨,小年想吃大白兔奶糖”

  楼兰一把抱起她“糖果吃多了会长蛀牙的哦。”

  “那我只吃一点点?”

  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针尖大的细缝。

  楼兰蓦地一笑,真是败给她了。

  抬眸看了下时间,距离贺姐过来接她还有半个小时。

  “那就只吃一点点哦。”

  “ok。”

  小丫头竖起三根手指,眨巴几下小眼睛。

  只是到了商店,小丫头改了下主意。

  晃了晃她的手指“楼阿姨,能多拿一包?您放心,我不吃。”

  她蹲下身,带着好奇“你不吃,给谁吃?”

  谁知小丫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到了就知道了。”

  “”

  楼兰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年龄段的小丫头,真懂得如何挖坑。

  云里雾里的被她扯了一段路。

  前面还有些许昏黄的路灯,越往前走,越有些寂萧。

  “楼阿姨放心,我不会把你卖了的。”

  楼兰双手抱紧她,掐了掐她的粉颊,笑“真怕的话,就不跟你过来了。”

  “到了到了。”

  小年挣脱她的怀抱,推开木栅栏小跑,小手用力捶了几下,嗓音稚嫩“水流叔叔”

  水流?

  这个名字倒是很特别。

  借着门口的小灯泡,楼兰大致看了四周一眼。

  最后得出一个字乱。

  或者也可以形容为,乱不忍睹。

  东倒西歪的毛坯、杂草丛生的院落、摇摇欲坠的房子

  这里,真的住有人?

  “小年?”

  声线有些低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似乎还咳了咳。

  小年双眸发光,扑倒那人怀里,‘咯咯’直笑。

  随即献宝似的掏出那包大白兔奶糖。

  “这么晚过来,奶奶不担心吗?”

  “我是跟楼阿姨过来的。”

  “楼阿姨?”

  “对呀。”

  男人顺着小手指看过去,寒风中孑然立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白色毛呢,长发披肩。

  此时此刻的楼兰,一字不落听完这一大一小的对话。

  十指攥紧,指甲深深钳进皮肉中。

  想转身,却又害怕是一场梦。

  这个声音,她致死都不会忘记。

  是他吗?

  还是只是一个音质相同的男人?

  只用一个动作,就真相大白。

  她却迟迟不敢动。

  沉稳脚步逐渐靠近,不紧也不慢。

  连步调都惊人的一致。

  “这位”

  眼前倏然一晃,水流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昏暗的灯光,两张脸,一览无余。

  他惊讶,成熟的五官,隐隐约约看得出年岁。只是眼角眉梢凝聚本不该有的愁绪。

  她发颤,深深烙印在脑中的俊容,正笔直站在自己面前。

  这个人,这张脸,她以为早已与那流逝的水一并消失。

  眼泪,猝不及防砸落。

  淡漠了多年的心倏然一紧。

  水流喉头一梗,手臂不由自主抬起。

  “小年”

  贺姐的嗓门,扯回了他的神志。

  忙不迭收回手,放下小丫头。

  回去的路上,楼兰抿嘴沉思。

  杂乱成团的心像一团乱麻。

  “贺姐,方才那位是谁?”

  “你说水流啊,怎么了?”

  “他自小就在古镇长大?”

  贺姐想了好几秒,殊不知这几秒在楼兰心里,犹如心火在燃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楼兰慌了,心急如焚之下,攥住她的肩膀摇晃“您不是生在这片土地上吗?怎么可能不清楚?”

  而趴在贺姐身上的小年轻哼了两声,侧了个头,继续睡。

  被情绪绑架的理智因这一下,瞬间回归。

  “对不起”

  贺姐拍了拍小年的细背,爽朗一笑“不怪你,是我没有讲清楚。我是在这里出生,还没满一岁,就被我父母带着离开,时隔三十多年才回来安居。”

  “那还有谁对他比较了解?”

  “老一辈的人肯定知道一些,我帮你问问。”

  楼兰温婉一笑“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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