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年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返校自然是为了拿成绩单。初雪在最后一刻跨进教室时，发现竟然还有不少人没到。
“一个个，考完就散漫了。”苏老师摇摇头。
“这样，你，你，你……你们几个先跟我去下办公室。”她决定不等那些迟到的学生。
一行人刚出去，白句和温明两人喘着粗气出现了。
“哎呀呀，晚了晚了。”温明急吼吼地向座位走去，目光一直在成于然身上。
成于然在练字，听见温明的声音后头也不抬：“大懒虫。”
另一只懒虫白句在落座时对周围人不好意思地解释：“嘿嘿，起晚了……”
“我也刚到。实在太冷了，我从睁眼到坐起来穿衣服，用了好长时间。”初雪表示可以理解。
“是啊是啊，要不是我妈妈把我的被子掀到床尾去，我也不肯起。”刘朵朵说。
“明天就放假了，我终于可以多睡一会儿了！”张韬按捺不住兴奋。
初雪没有接话，因为她已经在幻想放假后的美好生活了：每天睡到10点，然后去奶奶家吃午饭，看一下午电视，吃完晚饭回家接着看电视，睡觉。
不知这样想得美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苏老师的声音：“别着急，慢点走！”
随后，有人进来。只见先前被苏老师喊出去的同学们依次将怀中的东西堆放到讲台上，角落里的白色粉笔盒与彩色粉笔盒都被挤变了形。
“白句，你把报告书发一下。初雪，你来发一下寒假作业。”
苏老师在召唤。初雪感到好奇又挫败：报告书，那是什么？不过先不管那是什么，为什么还有作业啊？不是都学完了吗？
报告书，全名《小学生素质发展报告书》，每个学期末都要由班主任填好发给大家，开学再收回，封面蓝色，贴有防水膜。寒假作业则是一本A4横开练习册，封面上印有“假期之友”四个字。
由于报告书在内页有名字，而寒假作业空白全新，所以初雪发完时白句才发了不到一半。
“我帮你。”初雪没有回座位，而是走到白句身边，小声地说。
“好，谢谢你。”白句微笑，然后将怀中的报告书分给初雪一半。
两人在教室里边点名边张望边穿梭，忙而不乱的身影让苏老师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对好学生。
东西发完时人也刚好到齐，苏老师随手举起前排一位同学的报告书，说：“你们的期末考试成绩我都写在里面了，这次咱们班语文均分还是年级第一，数学均分升了一名，排第三，总体来说有进步，值得表扬；这上面还写了返校时间以及我给你们的评语，回去仔细看；家长留言……”
把报告书唠叨了一通后，苏老师又开始说作业：“寒假作业只有这一本《假期之友》，前面语文，后面数学，认真做。至于其他作业，我就不布置了，但是假期你们要……”
初雪边听边把《假期之友》写好班级姓名，然后翻开报告书。
“又是双百啊，真厉害。”张韬不小心瞥见成绩栏，小声羡慕。
“你呢？进步了吗？”
恰好一年三班的班主任把苏老师叫了出去，初雪才敢和张韬搭话。
“进步了一点点，但还是很差……”他挠挠后脑勺，有点无奈。
“老师说了，有进步就值得表扬。”
“老师什么时候说的？”
初雪愕然。类似的话她在课堂上听过十遍不止，就在刚刚苏老师又说了一遍，他都听到哪里去了……
不过初雪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下去，因为苏老师又进来了，手中还多了东西——三好学生奖状。
三班班主任就是来送刚在校长办公室盖完公章的热乎乎的奖状的。
果然，七个班委无一例外全部被评上了“三好学生”，最后一个幸运儿则是苏老师参考期末考试成绩以及平时表现选定的“平民”。
好像有的人在为自己不是那个幸运儿而失望。或者他们在失望自己一开始怎么没好好表现，争取当个班委。
还有奖。
原来，讲台上那堆新作业本、铅笔、橡皮还有课外书都是苏老师买的奖品。总分前十的、单科成绩前十的、较期中考试成绩进步十分以上的，平日里爱劳动的、守纪律的、乐于助人的，统统有奖。除此之外，还有鼓励奖。
半个小时之后，一年四班所有人都拿到了或多或少的奖品。
很圆满。
“同学们，老师再说一句就放你们回家——预祝你们千禧年快乐！”
底下传来欢呼声。初雪只是满足地笑——下午写作业，晚上看电视，也很好。
放假第一天正好是南方的小年，民间有“祭灶”习俗。老平房的厨房里，墙壁上比往常多了一幅灶老爷的画像，灶台上也已摆好了一双筷子，一碗米饭，一盅酒，一碗白菜炖豆腐，还有几颗大糖。
大糖是一种刚咬时很脆，真正嚼起来却很粘牙的糖，只有天冷时才能在小卖部买得到。奶奶说给灶老爷吃这个糖，就是为了黏住他的嘴巴，以防他回到天上后说百姓的坏话。
初雪虽然很敬畏这种祭祀仪式，却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神仙不可能有，她也不可能像美琪一样捡到会变法术的叮当猫，花果山上住的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只会抢游客手中零食吃的猴子。
除了大糖，天冷时才常见的糖类还有棉花糖。
大年初四下午三点左右，初雪正和妈妈以及初阳等待在小学校门口的棉花糖小摊旁。
三人刚看完电影。每逢寒假，小学校大礼堂就成了便民的电影院。听说中午会放映台湾老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本来还在看人打麻将的妈妈二话没说，给初雪初阳包裹严实后，带着他俩直奔目的地。返回途中，不知何时移动到学校门口的棉花糖小摊让姐弟俩都放慢了脚步。
“想吃？”妈妈问。
“嗯……”两人齐齐点头。
“老板，来两串。”
“好嘞。”
老板说着便往机器里撒了一把糖，脚上同时踩起踏板。过了一会，他又拿着一根细长木棍在机器上方转圈，糖不知怎么地就成丝状绕在木棍上。转啊转，绕啊绕，糖越来越大，和远空的云朵一样。
接过糖的姐弟俩大快朵颐起来：真甜，也很黏。大糖黏的是牙齿，棉花糖黏的是脸。
付完钱，三人准备回家。这时，有人喊“初雪”。
初雪将比脸还大的棉花糖往右边歪了歪，竟然看到了白句和温明，两人正站在街道对面的小卖部前。
“妈妈，我同学！”
“什么同学？”
“就是白句和温明呀，我们有时候一起写作业的。”
“哦。”妈妈想起来了，“哪个是白句？”
“左边。”
妈妈顺着初雪指的方向看去，见到的是一张稚嫩又秀气的脸。
初雪回到家常常提到的同学，除了成于然就是白句。初雪眼睛里进了铅笔芯，好像就是这位同学给吹出来的，家长会上苏老师表扬的同学里也有他，上次打电话告诉初雪成绩的是他，初雪床头的孙悟空布偶也是他送的。
妈妈又仔细地看了街对面的白句几秒，然后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妈妈，我去找他们。”初雪说完，顾不上吃棉花糖就冲他们跑去。
“你们在干什么？”初雪问。
“买东西！”白句伸出捧着好几种鞭炮的双手。
“……”
“小雪，要和你同学玩会儿？”妈妈也携着初阳过来了。
“哇！”初阳张圆嘴巴。
因为吃棉花糖，初阳的嘴巴周围糊上了几道灰印，再配上那嘴型与瞪大的双眼，显得很是滑稽。
妈妈又一眼识破了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
“小雪，给，和你弟弟一起去买点小鞭炮玩，不需要点火的那种。”妈妈从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初雪，“就在这附近玩，丢了我可不找你们。”
初雪接过钱：“嗯，那我们就去巷子里。”
“两位小同学，你们玩的时候也千万注意安全！”妈妈又嘱咐了白句和温明。
“嗯！谢谢阿姨！”
“玩累了就到阿姨家歇歇，我给你们烤香蕉吃！”
一听到烤香蕉，初雪咽了口唾沫：妈妈用火炉烤的香蕉特别好吃，每天来两根都不嫌腻。
“我终于见到你弟弟了！”初雪妈妈离开后，白句激动地说。
好像是哦。初雪心想。
她和白句周末一起写作业的次数其实不多，但只要两人约好了，温明也一定会加入，最后三人的写作业据点就又是温明家。所以，白句一直没去过初雪的奶奶家，也就一直没见到过初阳。
不过，初阳有什么好见的？你看他除了聪明一点，剩下的就是调皮和脑袋大了。
初阳倒是不认生，很自然地研究起白句和温明手中的鞭炮，然后也想买一样的。只可惜，掌握着财政大权的初雪只肯买摔炮——谁让妈妈说不能买得点火的那种呢？她连自己最爱的仙女棒都放弃了。
摔炮也是好的。初阳将没吃完的棉花糖塞到初雪手中，然后将柜台上的几盒摔炮都拿在手里，小主人似的邀请白句和温明一起玩。
“喂！”初雪愣在原地。
到底谁和谁是同学啊。
初雪慢吞吞地跟上去，还没拐进巷子就听到几乎是同步的三声“啪”。她吓得叫了一声，忙捂住耳朵，但因为两只手都拿着棉花糖，不光没捂严实，看起来还特别像兔子——竖起一对长耳朵的兔子。
放摔炮的初阳、白句和温明见到初雪这副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被吓得心有余悸的初雪见他们幸灾乐祸，不禁有点生气：不和你们玩了。
于是，她什么话都没说，绕过他们直接进了老平房。
“你姐姐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们笑……”白句因为初雪面无表情地路过而皱眉。
“好像是的。”初阳点头。
白句陷入了自责中。他见过初雪哭，见过初雪笑，见过初雪失落，却还是第一次见初雪生气，而且是因为他。他暗暗下决心以后不会再笑话初雪了，但是现在该怎么哄她呢？
“你把你姐姐叫出来，说我们要和她一起玩,好吗？”白句出主意。
“我不去。”初阳摇头。
“为什么？”
“女生最好不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初阳振振有词，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哥哥。
白句无言以对。沉思了一会，他把鞭炮全给了温明，然后鼓起勇气，推开虚掩的贴有红色对联的防盗大门。
客厅里很热闹，聚了不少人。白句在门缝露出一个小脑袋时，还是初雪的奶奶先发现了他：“这不是上次那孩子？”
“哎，小雪，白句来了！”妈妈往门口望去，发现是白句，忙喊正在看电视的初雪。
“我听小雪说你和另一个同学正在门口和初阳玩，怎么不玩了？”妈妈向白句走来，然后把他领进屋。
“我……我是来让初雪和我们一起玩的。”白句很不好意思地说，脸憋得通红。
“可是鞭炮也没那么好玩啊。”被麻将围观人群挡住的初雪终于现身，轻松的语气完全看不出来她生过气。
“你喜欢玩什么，我就陪你玩什么。”白句并不放弃。
“嗯……对！我们可以玩那个！”
说完，初雪跑到茶几底下拿出应该是过生日时用剩下的半盒蜡烛，又从文具盒里翻出削铅笔的小刀，最后问奶奶要了团棉线，兴冲冲地拉着白句出门。
“小心点！”妈妈在后头念叨，“真是不省心。”
初雪把白句带到了院子里。她把工具递给白句，然后在一排空白酒盒里挑了一只最完整的：“我们来做灯笼。”
“灯笼？”白句疑惑。
“对，就是可以提的那种，我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初雪解释，然后冲白句一笑，“把小刀给我吧。”
这一笑，让白句想起自己来找初雪的原因：他是让她别生气的。
但是好像不用了。
“你……不生气啦？”
初雪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灿烂了：“嗯！”
早就不气了。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笑的，只是自己被吓得不轻，一时成了大人口中的小气包。而且她对放鞭炮确实没太大的兴趣，所以也没重新出去找他们，而是继续窝在屋里看电视。
“冰释前嫌”的两人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初雪想在酒盒四面各开一扇透光的小窗，白句便拿着蜡烛照着盒子比划了两下，帮她确定了开口范围。盒子比较硬，要划开比较费力气，所以两人是交替完成的。
小窗全开完时，工程就算完成了多半。白句将几根细瘦蜡烛小心插在盒底的白色泡沫上，又在盒子四面上沿各戳了一个小孔，初雪则剪出来四根等长的棉线。
“还差一根棍子……”初雪边说边环视院子。
白句听后，也环视起来：“有了！”
空酒盒旁边正好堆了几根已经放完的手持烟花棒，用来提酒盒绰绰有余。
很快，大功告成。面对这个比街上卖的花灯简陋得多的作品，两人竟都笑得合不拢嘴。
“给他们看看去。”初雪提议。
门外，温明正把一只窜天猴插在雪堆里。初阳则在一旁撅着屁股，头往前够，生怕少看一眼。
点火。快跑！
唧——窜天猴上头的火/药桶飞了出去。
啪——火/药桶在半空中炸开，弥漫出几缕轻微的白烟。
“哈哈哈，再来一个！”
初阳和温明又从远处欢快地跑到雪堆边。
“为什么过年大家都要放鞭炮呢？”看着玩得不亦可乎的两个人，初雪喃喃自语。
他们小孩子去买小鞭炮是为了好玩，那么从小年到除夕到大年初一，奶奶家已经放过好几轮很长很长的鞭炮了，每次放完，充满烟味的院子都红纸屑满地，光是扫就要扫半天，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年是怪兽啊。”白句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初雪不解。
“我……我也是从电视里看到的……”白句挠挠头。
初雪惊奇与探寻的目光让他不好意思，他顿了顿，接着说：“就是《春光灿烂猪八戒》。”
这是一部最近他爸妈经常在看的电视剧。某一集里，猪八戒和小龙女来到一个有年兽出没的村庄。一个□□节放的村民为了报复年兽的杀父之仇，专门研究了一种叫炮仗的东西，也就是鞭炮。所以，放鞭炮是用来驱赶年兽的。
“我也看猪八戒的，不过你说的这一集我还没看到，竟然是这样……”初雪的小世界观被晃动了一下。
“不过，我妈妈说那是电视剧胡编的，说放鞭炮是为了喜庆。”白句又补充。
“还是你妈妈说得更对。”初雪安慰自己。
其实也不算安慰。一个不相信有神仙存在的小孩，自然也不会相信世上有什么怪兽。在她心里，“年”是一个能让人们幸福团圆的节日，是一个能让她的岁数不断加一的神奇计量单位，而不应该是什么怪兽。
“我们把灯笼点起来吧。”
过年就是要点灯笼的。奶奶家大门屋檐下正挂了两只红灯笼，天暗以后，开关一按，此刻他们站立的小空间将会温馨又安详。
“好。”
白句答应着，然后跟温明要来打火机。由于不是很熟练，他按了好几次才将几根蜡烛全部点燃。
前天落的雪还没融化完全，瓦片与草丛上的残雪所反射的天光让蜡烛本就微弱的光更没有存在感，可初雪依然一脸满足地盯着那簇摇曳的小火苗，像是在看什么宝贝。
“以后，我们每次过年都一起做灯笼，好不好？”白句的内心因为初雪的满足也变得充实。
“嗯！”
以后的事，没人能说得准。但就是现在，他们很确定，他们想一起玩，一起做灯笼，一起过年。
还有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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