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头门
早上八点，“懒虫起床”的闹铃语音持续了一分钟后，初雪终于皱着眉头慢慢睁眼。窗帘没拉紧，阳光透过中间的缝射到她脸上——又是一个大晴天。
只是，今天的氛围不太对。
以往周六清早，闹铃还没响，初雪就能迷迷糊糊听见客厅角落里的组合音响传来旋律：“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耶利亚”，“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放歌的是妈妈，系着围裙的她会边听歌边打扫卫生，时不时还会模仿某流行女歌手浑厚低沉的中音唱上几句。初雪每每踩着歌声出卧室，看见沙发上的爸爸在看电视，心里总会怀疑——能听清里头的人说的话吗？
可是初雪此刻在床上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她来到客厅，没看见爸妈的身影，去他们卧室，同样没见到人，对着楼下喊了几声，仍然没得到任何回应，只是在经过初阳卧室时瞥见了对方裹着被子酣睡的身影。
初雪纳闷不已。她赶忙去拨奶奶家的座机号，一串她早就背熟的号码，可惜没人接。
失望地放下电话后，她开始懊悔先前没听妈妈的劝背下她和爸爸的手机号。想到爸妈不知所踪，想到奶奶可能也不在老屋，再想到自己九点钟还要和白句集合，她的鼻头开始发涩。
要不，先别让白句去奶奶家找我了……眼眶微红的初雪还算临“危”不乱。
她快速跑到楼梯口，然后趴在楼梯扶手上，两腿弯曲九十度翘在半空中，手部一松，腿部轻轻用力，倏地就滑到了楼下。虽然妈妈很不同意她玩这种危险动作，但是情况紧急，她只能顺杆“飞”下去。来到书房拉开书包，翻开A4面积的音乐书，找到一张A4纸——《一年四班通讯录》——苏老师在某次班会课上发的。通讯录是按照拼音字母排序的，白句正好是第一个。
来到楼下分机旁的初雪突然有点紧张，紧张里还掺和着兴奋。平时，她和电话“打交道”要么是因为爸妈正忙，支使她先去接，要么还是因为爸妈正忙，支使她打给奶奶家传个话。今天事出有因，这将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打电话，还是打给白句，心境就和盯着老师不紧不慢地翻开一张张测试卷念分数一样。
深呼吸，然后对着号码一个一个键小心按下去，滴咚几秒，通了——
“你好……我想找白句……”
“我就是啊。你你……你是初雪？”
“是我是我。我爸妈现在不在家，所以我去不了奶奶家了，这次你就自己在家写作业吧……”
“啊……”电话那头一阵叹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也不知道……”
“那那那……我们下次再一起写作业，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害怕。”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弟弟呢。”
“你有弟弟？你还有弟弟？我怎么没见过……”
“这……呃……”
初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突然觉得上次白句来小巷时她没有叫初阳出来玩是自己的错。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知道也没关系……”白句怕初雪自责。
“那我先挂了……”
“嗯，再见。”
挂掉电话，初雪心中的某颗小石子也落了地。看着这部因为妈妈的日常保养依然崭新如初的红色电话，初雪突然想起以前她会和初阳用一根细长棉线串起两个一次性纸杯，在家里玩通话游戏。只是，既想站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又想让长棉线绷直且不脱离杯底，这对他们来说比较难。
还是真的电话好用啊。只要拨出的那串数字不是空号。
爸妈终于回家时，初阳还在睡觉。正独自霸占电视的初雪不忘向他们抱怨自己没能和同学见着面，爸爸却答非所问——你奶奶家大门被人烧了。
凌晨两点多，正睡觉的初雪奶奶闻到烧焦味，然后看到窗外有红光，便警惕地出门查看。发现是自家着火后，她把初雪爷爷叫醒，两人折腾好一会才把火浇灭。一大早，初雪爸妈接到电话，立马便到老屋和爷爷集合，一起去派出所报案，留下来看门的奶奶则被凑热闹的邻居们堵在小巷里，回忆老初家都有什么仇人。
最终，四邻和奶奶一致认为，这次事故的起因是初雪的爷爷抓计划生育得罪了人。
计划生育，一项基本国策。
初阳便是在“国策正严”时出生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老屋。爷爷一开始不同意儿子儿媳生二胎，作为村委会主任，他哪敢带头违反规定？只是奶奶在家中的话语权更大，对爷爷扔下一句“反正你赚的钱也不够养家，被卸就卸了”之后，她便开开心心地去照顾已经怀孕的初雪妈妈了。
妈妈在显怀后就没踏出过那扇木头门，只为防止被举报。等到初阳落地，爷爷第一时间去缴纳罚款，他的这根心刺才算正式拔掉。
初雪也是上大学后才知道了这些事。不同省份的一个同学偶然和她讲起她的妈妈怀二胎时和当地村官玩各种游击战，最终因体力不行只能躲回几千公里外的娘家后，她才心血来潮地去问爷爷当年初阳出生的一些细节。
爷爷说，那是国家政策，必须执行。如果违反了，也一定要及时缴纳罚款，不然就得去坐牢。爷爷还说，那年的放火犯没有被查出来是谁，但他清楚，那人要么是个怕缴纳罚款不得不打胎或者做节育手术的，要么是个怕坐牢不得不缴纳罚款的。总之是来泄愤的。
他说，他一直理解。
可是七岁的初雪不理解。已经到了奶奶家的她看到面目全非的门和墙边黑乎乎的碳渍时瞬间眼角湿润：是谁这么坏？为什么要烧她家的门呢？奶奶的家也是她家。
妈妈叫她别发愣，赶紧进屋写作业，她不情愿地答应着，眼泪在掠过那扇烧焦的门时落了下来。
初雪很念旧。曾经，在妈妈一声不吭地把她发饰盒里没弹性的青蛙皮筋和掉了漆的草莓发卡扔掉后，她哭了将近十分钟，还时不时嚷着“把它们还给我”。其实她早就不用小青蛙皮筋扎头发，也早就不用草莓发卡别刘海了，可她就是舍不得它们。大人见多识广，心思宽阔，很轻易地就能舍弃一些东西，但在小孩心中，多么不起眼的物件都有可能很重要。
木头门就挺重要。
和初阳捉迷藏时，初雪不止一次躲在它后面；在小巷里玩耍时，如果有一条凶巴巴的狗经过，木头门就是初雪的防御线；每逢过年，木头门都会被重新上漆并贴好对联，夜晚降临，大红灯笼照耀下的它显得那么安详，初雪总忍不住对着它默念一遍自己的新年愿望。
然而它不在了。和青蛙皮筋，和草莓发卡一样。
已经坐在写字台前的初雪慢吞吞打开书包，依次拿出文具盒，记作业的小本子，语文书还有拼音簿，却迟迟不动笔，只遥看窗外，眺过院子。
门口处很空，因为没有门。
可没过多久，门口处又变挤了——一辆小皮卡停下来，两位陌生男子从车厢上抬下两扇门——来装新门的。
是银白色的门，好像叫防盗门？门很亮，初雪能在上面看到爸爸和工人的身影，模模糊糊。随着门被翻转，阳光直棱棱反射到写字台上空，初雪连忙伸手挡住眼睛。等她放下手，门已经乖乖立在了墙边。
她突然想近距离观察观察这新门。她好奇它的触感，好奇它的锁和原先木头门标配的挂锁有什么不同，好奇它和玻璃杯到底哪个反光效果更好。
其实，再念旧的小孩，在看到新事物时也会被转移注意力。当初，妈妈把新买的皮筋和发卡递给初雪后，初雪表现地像极了她的属相——活蹦乱跳的猴子。有那么一瞬间，妈妈以为初雪先前的大哭只是在演戏，为了得到新发饰而演。
新门也会替代木头门在她心中的位置的。
两扇门而已。经年后初雪会明白，她能因为纠结某些人事而直接无视不管是什么样的门的存在，一股脑儿撞上去，瞬间找不着北。
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突然变大，原来是妈妈推门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碟切成块的苹果。
“小雪，先吃点苹果垫垫肚子。”
“哦！”初雪爽快答应着，脸上看不见一丝郁闷。
她伸手就要去抓苹果，却被妈妈一小巴掌打了回去：“脏不脏啊，用牙签。要么洗手先。”
“嘿嘿。”初雪选择了用牙签。
“我差点忘记了，你那个小同学来找你了吗？我怎么没见？今天早上我和你爸爸着急出门，就忘了昨晚你和我们说的事，现在还不到十点，他还来不来？”
“不来了。”
“哦？”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
“打电话？什么时候打的？你知道他们家号码？”
“知道，苏老师老师发了通讯录。我起床之后发现你们都不在，奶奶家电话又没人接，我就给他打了电话……”嚼着苹果的初雪努力让发音清晰。
“行，我闺女就是聪明。那下次有机会再叫他一起写作业，反正家里写字台挺大。不过，你弟弟看电视吵了点。不行，不能让他看了，我去给他出几道一年级奥数题，你一起来？”
“我不去了。我还有作业要写呢。”
其实初雪是不想被弟弟打压。妈妈每次念完题目，还没上小学的他总是答得比自己快，这让她很没面子。不是说经常看电视会变笨吗？骗人。
“那你先好好写。苹果给你放这，尽快吃完。”
“妈妈！”初雪叫住要出去的妈妈。
“还有事？”
“新的门，能烧坏吗？”
妈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看见女儿的目光真诚又渴望，她笑了起来：“不会烧坏，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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