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烟火
三月下旬的时候，平昌公主宣碧瑶举行了及笄之礼。之后惯例的宴会没有定在宫里，而是在长稽公主府上举行。
我自然也收到了邀请,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二哥和云归的脸面，这也是我应该为他们做的事。
送过来的精致请帖，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桃花灼灼的春日。及笄之礼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但那个日子却是许家灭亡的开端，是我此生所有磨难的开始。但，已经没有眼泪了，因为不管失去多少都还是要笑着走下去。
宴会的那天，我早早就起来开始梳妆。暗绣着缠枝花样的月白长裙在晨光里泛着粼粼微光，步摇上坠着的硕大珍珠在发间摇曳生辉，再加上完美无缺的优雅笑容。镜中人锦衣华服、容颜依旧，却已换了另一副心肠，那个总是穿着银红裙装、明媚如桃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见了吧。
挂在腰间的那块玉还在那里，隔着衣服可以摸到。它还在，当年生活的痕迹还在，便能让我心安。
当年云归从他父皇那儿得了这块玉，因为和他三弟孟洵的一模一样，就让我给他做个属于他的标志。第二日给他后他哭笑不得，原来他只是想我给他重新打个穗子，却不想我傻傻地在一角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湜”字。好在那字极小旁人也看不见，后来他便一直戴着。直到我们逃出楚宫，他和二哥坠落山崖，这玉才到了我手里，便一直带着从不离身。
此次宴会所在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公主府的后花园，那座庞大华美的长稽公主府是早在几年前就修好了的，但在宣碧梧下降时姜帝又下旨将临近的钿波湖赐给她，修筑了这座绝妙无双的栖凤园。
我同二哥一起到达栖凤园后，二哥与一众同僚会面，被他们拉着到前院去了，我则被引入了园中一处单独的阁楼休息。阁中并无他人，我百无聊赖地倚着窗子看着远处的几只仙鹤打发时光。
隐约听到声响，回头就看到云归和宣碧梧并肩站在门口，一个朗俊如朱夏之木，一个明艳若熙春之花，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微笑，行礼，镇定自若，礼节半分不差。我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
宣碧梧依旧笑得优雅，走过来扶起我。云归的脸色有些尴尬，眼神也不敢与我对视。
好在阁中的尴尬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一个穿着银红长裙的少女跑进来，鬓边还有薄汗却顾不得擦，一把拽住了宣碧梧的手臂急急地道：“阿姐，阿姐，你还没帮我选好发饰呢？马上宾客就要到了。”
听她的称呼，大概就是平昌公主宣碧瑶吧。她的长发还散在身后，柔软光滑如同一匹黑绸，映得一张脸明艳如桃花初绽。两年前见到的那个稚气的女孩，已经长成了美丽的少女。
宣碧梧无奈地道：“碧瑶，都已经及笄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宣碧瑶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声音又脆又甜：“阿姐，人家只是不知道选哪个来配裙子嘛。”
宣碧梧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碧瑶不用打扮就已经很美了，来，让你姐夫和许姑娘说是不是。”
宣碧瑶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原来是许姐姐，上次见面还是在碧影山呢，听阿姐说许姐姐身体不好，一直在养病，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我道：“谢殿下关心。两年未见，殿下越发光艳动人了。”
宣碧瑶低头小声道：“哪……哪有……”
说完她看了云归一眼，故作生气的表情道：“姐夫你可别学许姐姐一样瞎说。”
云归却似是在发怔，听到我们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公主的天生丽质根本不需要那些俗气的钗环。”
云归的这句称赞显然更能打动人心，宣碧瑶的脸噌地烧起来：“哪有你们说的这么……”话没说完，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宣碧梧对我微微颔首，然后跟着走了出去。她像是特意为我们留出时间，但那笑容却有些意味不明。
云归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花影深处，轻轻一叹：“刚才，我还以为是时光倒流呢，那个时候的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停了下来。
那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那个像极了自己年少时的少女，那突然的脸红，还有最后宣碧梧的笑容，搅得我一阵烦乱。因为之前发生的事，这样站着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我定了定神，对云归道：“这花园真漂亮，我们去外面坐会儿吧。”
云归点点头，陪我走到一处树荫下。我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隔着石桌静静地坐着。这里虽是公主府，却依旧存在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睛，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所以我们默契地看着园中的风景，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园中春|色新染，湖面小荷初露。时光仿佛停止，安然静好如同多年前楚宫御花园的那些午后。但这一刻太短，像昙花一现的梦境，在我还沉迷其间来不及悲或喜时，开宴的乐声已在前院悠然响起。
我怅然若失地想要站起身来离开。
云归突然道：“谢谢你。”
心情顿时愈加黯然。我道：“我们的命运都连在一起，像同根花、同水鱼，何必还说这样生疏客气的话……”
他微笑着重复道：“我是说，谢谢你一直都在。”
这句话触及心间，就像头顶漏下的暖阳，或是耳畔拂过的和风，让我突然有些微醺之感。
“成败生死，我都会在这里。以前是，如今也是。”我看着他沉静的眼眸，轻轻地答。
“你再略等等，快了。”他说。
有风带着三两片花瓣从我们中间穿过，而我们始终隔着一个石桌的距离，除了这几句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对话，再无其他。
这一刻我终于接受现实。我们都不再是少年模样，但哪怕当年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都毫无改变，能听到他的这句话，就足够了，之前的那些伤心和误会都已不再重要，这一刻，我已经原谅了他。
宴会结束的时候，人们便都各自登车离去。我也起身打算和二哥一起离开，面对云归和宣碧梧在一起的画面总是让我有些不太舒服，而且每一次看到宣碧梧真诚无比的笑容，我就觉得心里发寒。
那天蝶少风在给了我虚灵花的解药后，还说了一句话：“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在那之前我万万没有想到，请蝶少风去杀我的人居然是宣碧梧。我的存在必然影响她和云归之间的盟友关系，可是为了不让云归知道是她下的手，她竟然用了这么迂回曲折的办法，也真是难为她为我如此费尽心机。
也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云归，但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怕此事揭穿后，云归若是计较，必然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宣碧梧如果换了其他办法杀我，就更加防不胜防了。而且，我也怕云归为了大局选择不计较，我害怕再一次证明我的存在那么不重要，所以反倒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坚持说要走，宣碧瑶却一直拉着我的手臂不肯放行：“许姐姐，你就留下来嘛，今晚有很漂亮的烟火哦。太子哥哥、三哥、六哥都会在，难得只有我们这一辈的，一定会很热闹很开心的……”宣碧瑶的大眼睛里全是期待，被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拉住，要拒绝还真是不容易。
这时，太子宣恪走到了我们面前。我向他行礼，他笑着制止我：“别这么拘束，不然碧瑶该赶我走了。”
我只能点头：“是。”
他又道：“今日碧瑶难得这么开心，你就留下来吧，别扫了她的兴。”
他刚说完，宣碧瑶便立刻晃了晃我的胳膊道：“许姐姐，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你可不能再走了。”说罢，她笑着对宣恪眨了眨眼睛。
原来宣恪是宣碧瑶请来的帮手，这下我再说要走就有些失礼了，只好笑着答应留下来。
接下来的晚宴倒没有我想的那样无趣。虽然姜国局势万分紧张，太子和长稽公主势同水火，但此刻却完全是其乐融融的家宴模样。
晚宴到一半时，因连着被宣碧瑶灌了好几杯，我已经稍稍有些醉了，便离席走到一边倚在湖畔的栏杆上吹风。过了片刻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宣恪。我刚想起身行礼，他便阻止了我。我却不能再倚着了，只好勉强站起来。
他的那双眼狭长，笑起来的时候微微眯起，藏尽了万般心思。他道：“竟是我打扰你了。”说罢，他便转身往回走。
我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躲在这儿，只好跟在他后面。快到时，他却停下了脚步对我道：“你先过去吧。”我依言走回席上，刚坐下就被宣碧瑶罚了一杯。
过了没多久宣恪便回来了，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很开心的笑容，还特意对我笑了一下。我被他的笑弄得有些不自然，不由得低下头去，却恰好触到云归的目光。
此时有宫人过来禀报宣碧梧道：“殿下，烟火已经准备好了，是否可以开始燃放？”
宣碧梧还未说话，宣碧瑶已经站起来笑道：“准了，准了，快去点吧。”她的脸上带着醉后的酡红，说话的时候身体轻轻地晃了一下。
宣碧梧无奈地把她拉到怀里，又叫来宫女去拿醒酒汤。
端王妃笑道：“就这么一点果子酒，公主竟然也喝醉了。”她的笑声豪爽，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端王的嗓音很温柔：“我们这个小妹妹，酒量嘛，我看是随父皇的。”他刚说完，众人便笑得更加开怀。
我这才悄悄打量端王，只见他皮肤白皙，生了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笑起来十分耐看。
宣逸拍了一下宣碧瑶的头，笑着道：“你呀，不能喝就别喝，瞎逞能。”
宣碧瑶恶狠狠地瞪着宣逸道：“六哥，我怎么记得有人偷喝父皇的酒，然后掉进荷花池成了落汤鸡呢。”
宣逸尴尬地一笑，正要反驳，突然“砰”地几声在头顶响起，便也顾不上说话，和大家一起抬头向天上看去，只见一簇簇烟火腾空而起，绚烂成漫天华彩，烟火的光茫明明灭灭间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的笑容甜美如孩童，似乎那些明争暗斗、血雨腥风都不曾存在。
那个时候我想，他们只是在为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演一场温情脉脉的戏。只是半年以后，当所有的一切地覆天翻，我突然又想起了今日这最后一次齐聚，便只剩下深深的感叹，这一刻他们或许是发自内心在微笑，只是彼此都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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