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花一叶
慕清在小小斗室中转了好几圈，心头天人交战，最终扑到床前，轻声喊道：“铜戈，是我，我是你小姐，我回来了，重新活回来了。”
铜戈的眼睫毛微微颤动。
“铜戈，我是慕清，是你的小姐，我的好铜戈，小姐对不起你们。”
她的声音微哑，有热流在眼眶中滚动，一仰头，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唔唔唔，唔唔唔……”
铜戈的眼睛猛地睁开了，视线盯在慕清脸上，一寸寸地看过。
“是我，真的是我。”
慕清的手微颤地抚上她的脸，那有一条血槽从她左额划过鼻梁落到了右腮上，原本秀美的脸庞破了相。
“那一年我六岁，寒冬腊月，雪积得有一尺厚，我闹着一定要上街买糖油饼，高叔就带着我骑马上街了。在那，就在那安康坊外，拐角处我看到了你。你那年七岁，比我大一岁，穿得破破烂烂的，头上还插着三根草标，还流着鼻涕，你爹爹拉着你，见有人经过就眼巴巴望着。我喊了高叔过去，你一下就跪下了，不停磕头，说买了你，好养活小弟弟。铜戈，我的好铜戈，你从小就是个善心的孩子。我掏了十两银子，你那老实巴交的爹爹一直在抹泪，不停地给我磕头。他的意思是请我好好待你。”
慕清有些说不下去了，那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估摸着是打听了他们慕家，特意守在那条路上的，她没能保护铜戈，竟让她成了现在这样子，命都去了大半条。
铜戈的眼中放出光来，一把握住慕清的手，嘴里唔唔叫着，挣着想坐起来。
是的，这一段只有小姐和大管事高叔知道，她是被他爹卖到慕府的，那一年，灾荒，没得粮吃，爹就卖了她，好养活才一岁的小弟弟。
小姐，真的是小姐吗！
她半挣着坐起来，贪婪地望着慕清，试图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出小姐的模样来！
“唔唔，唔唔，唔唔……”
她已无法说出清晰的话语来，眼泪一串串地滑落。
“别哭，别哭，踫了伤口，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了，再不会离开了。”慕清不停地帮她擦泪，轻声安慰道。
铜戈一把搂住慕清，唔唔地大哭起来，哭声暗哑奥糟难听。
石简端着个托盘立在门口，怔站了良久，最终拿着早食退了出来。
“简子，你也快来吃吧，这炊饼挺松软的，还不错。咦，怎么没送过去，慕清妹妹还未醒吗？”
韩元吉正在隔壁房间的桌前吃着早食。
石简嗯了一声，过去把托盘放下，也拿了个炊饼，放嘴里咬了一口。
“还没起啊，早食要凉掉的呀。”韩元吉朝外看了眼。
石简没有接话，他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话语中，慕清就是慕将军的小姐，就是那个会使鞭的慕家大小姐，最后死在应府的那个娘子，她竟然重新活回来了。
这世上有这种神鬼的事吗！
不可能吧，一定是他听错了。慕清不是说她是慕家的二小姐吗，也许这些都是她姐跟她说的。
对，应该是这样的。
她刚才的话都是骗那个铜戈活下去的，是编出来骗她的。
对，一定是这样的。
石简心中一直告诫着自已这才是正确的，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娘喜欢拜菩萨，还喜欢请姚婆上门跳大神，他常常不以为意，这些都是骗人的，世上哪有神，哪有鬼啊！
“简子，你怎么啦？发什么呆呢！”韩元吉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开口问道。
石简接上他的目光，看着那清亮的眼瞳里倒影出他的身影，要不要跟他说呢，他跟元吉从小玩到大的，无话不说，这事要不要跟他说说，商量一下呢。
他定定看了两眼，最终低头咬了一大口饼，把话都咽了下去。
两人吃完早食，搬了张长凳子坐在偏房门口，看着陆续有病人来看病了。
隔壁房门推开，慕清眼红红地走了过来，对两人说道：“简子哥，元吉哥，你们今天去相国寺转转吧，我就留在这里。”
“啊，你不去啊？也对，那，铜戈身边不能没有人。”韩元吉点头道，随即转头看向石简。
石简有一瞬间，竟然不敢对上慕清的目光，这么鲜活漂亮的一个小娘子，会是鬼吗！
“简子哥，你说呢？”
慕清的声音很柔和，带着女童特有的软嫩。
“噢，噢，好，去转转，去转转。”
石简的神魂已有些脱离身体，说了些什么自已都没有意识到，等到跟着韩元吉坐上马车辕才回过神来。
烟柳翠幕，游人如织，好一派春日暖景。
也好，走一走，散一散，也就能想清了。
-
铜戈没法说话，慕清劝着她先休息，她却一定要了笔墨，抖着手写下，小姐，你一定要帮金剑报仇，金剑没了。
慕清觉得浑身发软。
铜戈接着写，慕家也没了，老爷没了，少爷也没了。
她抬头看向慕清，泪眼中有着巨大的愤恨，唔唔想说话，可说不清，道不明。
“好铜戈，我都知道了。”慕清心疼地伸出稚嫩手臂抱紧了铜戈，“我们要帮他们报仇，一定要报仇。”
-
相国寺位于临安城西北吴山上，香火旺盛，信徒众多。
石简和韩元吉在山下寄放了马车，徒步上山，走过一级级石阶，苍松翠柏，小溪流涧，山腹处相国寺云烟缭绕，青瓦红柱，带着几份出世飘渺感。
两人一路走来，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游人中常能见到几个壮实汉子，眼冒精光，手不经意间总扶向腰侧，那是常年握刀的习惯。
愈往上走，这种精壮汉子越加多了起来，他们跟一般信徒不同，目光四处巡梭，似要找出不法之徒来。
“今日这相国寺中肯定来了大人物。”韩元吉目光朝前，微动嘴巴轻声说道。
“嗯，我们别乱张望，烧过香，拜了菩萨即走。”石简道。
此时退回去显然更加不明智。
两人低眉顺眼，跟在那些烧香拜佛的大娘子小娘子身后，一步步移步进了相国寺。
巍峨的山门，庞大雄伟的大雄宝殿，慈眉菩萨立目金刚罗汉。两人同着众多香客一般，施了香火钱，烧了香，磕了头，也没敢再往后去参观，正要转出寺庙去，一个小沙弥来了两人身前，念了声阿弥陀佛，施礼说道：“两位施主，方丈有请。”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多了几份惴惴，跟着小沙弥来了后头一座禅房中。
小沙弥先进屋通报，出来请了石简进去，“施主，方丈有请。”
石简摸不着头脑，只得跨入门去。
内室简陋，一个低榻上盘坐着一位须发全白的老和尚，正慈眉善目对他笑着，石简提起的心一下放下了，他上前施了一礼，道了声：“方丈好。”
“施主请坐。”老和尚示意石简坐到他对面，又推过来一杯清茶。
石简谢了声，落落大方盘腿坐到矮榻上。
“施主心中此时是否有个疑难？”
石简挑了下眉，望着老和尚未说话。
“施主可否有耐心听老衲讲上两句佛语？”方丈施礼，捻着佛珠微笑道。
“方丈请讲？”
“佛语有云，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还有一句，笑着面对，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方丈念完，闭目捻珠。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石简轻念一声，微蹙了眉头。
这意思，难道是顺其自然，随心，随性，随缘，不用害怕，笑着面对，这些都是该要经历的，是有缘？
“施主慧根，想来已经明白老衲的意思。老衲就不多留施主了。”方丈掀起眼皮，笑道。
石简起身，施礼，“谢过方丈解惑，小子告辞。”
石简出得门外，韩元吉张了嘴正待问他，那候在一边的小沙弥施礼请他进去，“施主，方丈也有请。”
韩元吉看了眼石简，带着些疑问和兴奋进了禅房，没得多久就走了出来，小沙弥一路送他们到了前殿。
两人下山，走到山下取了马车，韩元吉再耐不住疑问。
“简子，那老和尚跟你说了什么呀？他找我进去，朝我看了半天，说了个好字，然后又问我喜欢什么？我当然说喜欢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他又问我何谓好吃的，何谓好玩的，我就说比如来京里吃吃驴肉火烧，来大相国寺玩玩就好。他就再朝我微笑，然后就让我出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简子，他跟你说了什么？”
“方丈很有本事，是个高人，他解了我心中一个疑惑。”石简松了缰绳，让马儿缓缓走。由此处往下看去，一个偌大的湖泊傍着吴山，明如镜，有游船在湖上游曳，丝竹歌声隐隐约约。
一切随心，是磨难，是缘，该经着就得经着，躲避没用，笑着面对，百年回首，笑对今朝。
他豪兴顿生，笑道；“元吉，我们驱着马车沿湖游上一圈吧！踏马游春，方不辜负此等□□。”
“好啊，最好再踫上一两个貌美的小娘子，同游才尽兴。”
石简一甩马鞭，马蹄答答，黄鬃马欢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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