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魂不稳
慕清抱住脚，伸手就去扯裹脚的棉布，棉布包得很紧找不到头子，她胡乱拉扯，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脚底直袭上心头。
冷汗一颗颗冒出来。
真得好疼！
这样一双脚如何走出门去，如何奔走救爹爹啊！
爹爹进了刑部大牢吧，没有人送吃的，送穿的，那里的条件，慕清摇了下头，简直不能想像下去，还有他那五岁的小弟弟，他该多么害怕啊！
这次出战，爹爹志气高昂，怒发冲冠，誓要把雎人赶出去，夺回被占的领土，那么高涨的士气，她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挺直的背脊湿了眼眶，怎么战败了呢！
不可能，爹爹是常胜将军，雎人见了他都害怕的，怎么会战败！
以爹爹的性子，如果战败，他是会跟着士兵拼到最后一人的，他绝不会独活！
不对，都不对！
她一定要去救爹爹，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胡大夫，我扶您一把，这路上积了冰，滑着呢！”
一道大嗓门的妇人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慕清恍若未闻，还在跟脚上的裹脚布缠斗。
屋门被推开，棉布帘子拉起，一阵寒风卷了进来，随之，一个圆胖的妇人同着一个瘦高的老者走进屋。
“胡大夫，这边，一个小女娃，被我家石简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一直昏着呢，我怕冷着她，更加重了病情，就麻烦您上门走一趟。”
妇人圆脸盘子，浓眉大眼，发髻上裹扎了一块灰粗布，腰身浑圆，一身靓蓝棉袄已浆洗得泛了白。
慕清战斗着终于把一只脚上的裹脚布给扯松了，她一喜，正打算绕下来。
妇人站定，目光落到慕清身上，见她已坐起，先是一喜，紧跟着，又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忽忽地抢了过来，喊道：“哎呀，不能解，这绕松了可要长歪了，苦头全白吃了。”
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了手，慕清慢慢抬起头。
妇人再次在心中赞叹了一句，真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这才七八岁上，就美得让人生怜了！等大了，该何等好看！绝比那芳画楼的朱朱姑娘还要好看。
呸呸呸！
宋红杏在心里啐了一口，这正正经经的小娘子怎么能跟那瓦舍里的姑娘比，她也真是昏了头了。
“……”慕清张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可不能解，我早上帮你看过，这裹脚布是刚换上的，干净着呢，等过些日子婶子再给你换。”她不由分说着，动作飞快帮着慕清把裹脚布给缠紧了。
战斗了小半个时辰的布条再次缠回脚上，慕清已及不上管了，她摸了下喉咙，再次张嘴发声。
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她哑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缠小足，哑巴。
她还怎么帮爹爹伸冤啊！
睫毛一颤，两颗大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哎哟，这是怎说的，怎么哭了呢，难道疼得厉害了。”宋红杏缠好小脚，一抬头却见慕清无声流泪。
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在如玉脸庞上滑过，无声无息，看得人心都疼了。
她一把抱住慕清，把她送进被窝，又用枕头在她背后垫了，拉上被子，只让她露个脑袋在外头，帮她抹了泪，轻声安抚道：“哪里疼，婶子把大夫请了，我们吃了药就好了。”
一道清咳响起。
老大夫在一旁小桌上放下药箱，抚着下颌稀疏的几缕灰白山羊胡瞧了过来。
等看清慕清容貌，暗暗赞了一声。
“哎哟，瞧我，瞧我，忙急忙慌的，有杏林神手胡大夫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急的。”宋红杏松开慕清，拍了下手，让出床前的位置，笑道，“胡大夫，麻烦您老了。”
慕清听闻她话，把目光转到了老者身上。
很清瘦的一个老大夫，估计常年淫浸药材，身上随着股药香，目光中正平和，白发白须，想是注意节制养生，脸上皮肤犹是光滑，有种鹤发童颜的感觉。
“小娘子不要害怕，恐你是吸多了火烟毒，一时坏了噪眼也是有的。”
胡大夫朝慕清露个笑意，斯条慢理踱了过来，在床前一张方凳上坐了，示意她伸出手来。
好闻的药香味，善意的对待，慕清看看妇人，再瞧瞧老大夫，听话把手伸了出来。
两根手指搭上细细手腕，仔细诊脉。
宋红杏忍住惊诧，什么叫坏了噪眼。
片刻，收了手，又观瞧了慕清的面色和舌苔，老大夫捋着山羊胡沉吟。
“胡大夫，没什么大事吧？”
见他面色有些重，宋红杏急急问道。
老大夫展颜一笑，“无碍，无碍，受了惊，吸了些火毒，最要紧是有些伤寒，我开两付药，吃下去发发汗就无事了。”
“……”慕清张了下口，仍是说不出声音来。
她想问她什么时候能说话，什么时候能好，可偏偏声音如同被她咽下肚一样，一丝都没有跑出体外。
“不急，我开些石斛，吃上两贴，养个几日就能发声了。”
老大夫知她所想，摆手微笑道。
如此甚好。
慕清终于露出笑意。看来这老大夫医术很不错的样子，趁着这个机会，她得请他帮着放了小脚，纠正过来。
缠好的小脚再次掰正，此间的痛苦想来肯定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可想要能跑，能跳，这些苦逃不掉。
慕清探身，一把抓紧了胡大夫的衣袖，满脸恳求，把被掀开，把脚移出来，就要去解裹脚布。
“你这孩子，怎能如此呢。”宋红杏一脸讪意，急忙拉过被子盖上慕清的小脚。
小脚不是谁都能看的，讲究的大户人家，养在深闺的小姐，一双小脚藏在裙下，只有夫君得见。
我要放了小脚……
慕清心中哀嚎。
这次胡老大夫没有体察人意，抽走衣袖，安慰道：“小娘子的小脚裹得不错，看是大成了，有些疼痛实属常事，忍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他说完，叹了口气，好似有些不忍，摇着头过去小桌前把药方写了。
宋红杏急忙过去接了药方，满口道谢，又从袖里摸了十多文钱付了，帮着拎起药箱送老大夫出去。
见她殷勤，胡老大夫也没有推拒，打先出了屋门。
慕清失望地靠回枕上，要是能开声，她一准求着老大夫现在就帮她治了。
听着外头还有细细谈话声，她一手摸上额头，有些热，看来真得伤寒了。
一连串的事，桩桩都是惨痛，五脏内腑有团火在灼烧，烧得她头脑昏沉，四肢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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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娘子受了火毒，又得了伤寒，只是这些倒还罢了，不知她小小年纪遭受何等难事，竟此神魂不稳，神思不属，稍不注意就是大病症啊……”
“什么！神魂不稳！神思不属！”
宋红杏惊呼。
胡大夫忙做个嘘声，又抬头小心瞧了眼正屋，如此情状，必有大事发生才是。
可怜这位小娘子小小年纪，孤身一人。
“宋嫂子，你心地好，小娘子有缘进了你家，你就好生照顾，这次出诊我也不收你铜钱了，等下只管来医馆拿药就是。”
宋红杏刚从震惊中回神，又听到诊病拿药不用钱，很是高兴，嘴上推拒着惭愧，手却接过了刚才递出的十多文钱。
老大夫背上药厢，辞过宋红杏，慢悠悠往前街去了。
宋红杏看着胡大夫走远，喃喃念了声菩萨，关上院门，再次进了正屋。
走进屋来，先在屋角拨了炭盆，又把一旁窗棂推开些许，接着转过慕清床前，见她小小人儿，双眼发直，怔愣愣靠坐着，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宋红杏在床前的方凳上坐了，帮她掖好被角，细声问起话来。
“你是何地之人啊？”
“可还有亲人？”
问得两声，见慕清不语不动，不听不闻，有些无趣，又想到她坏了嗓眼，再听昨夜儿子说得一句，那庄子几乎烧完了，知她难受，起身扶着她躺下，轻脚出了屋。
神思不稳，这是丢魂症啊，得找个神婆来做法。
宋红杏在院中踱了两圈，一咬牙，忍痛拿上一两银子，锁好院门上了街，先去前街保安堂拿了药，再去街尾把神婆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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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黑，小院地上的积雪已除尽，砖地上铺了张大大的芦席，一个穿着大红衣袍的老妇人正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念诵着凡人听不懂的咒语。芦席四角摆放着四个大大的炭盆，火炭燃得通红，正前方一只香炉，插着一把细香，烟香袅袅，四散开去。
念诵声或高或低，老妇人额头尖尖，鼻子平塌，满布皱纹的老脸上怒目圆睁，其形状直能吓得小儿夜啼。
宋红杏虔诚地跪在一旁，不时用一把宣草甩打着一个木制的小人。
木制小人五官模糊，整体不知上了什么彩料，在炭盆火苗下发出黑漆漆的光来。
院门紧闭，弄中或有几个归家的行人路过，闻听得此，匆匆加快了脚步。
“把人移出来吧。”
神婆高喝了一声。
宋红杏的手一抖，停了鞭打。
“神婆大人，那小娘子才八岁上下，身骨子弱，这么冷的天气，依我看，就让她在屋内作法吧。”她脸上堆出一个讨笑的笑容，商量道。
“恶鬼号呼，不知名的魂灵正占据她的身子，去除恶灵，她才能有活路，啊，嫘祖上神，饶过犯错的民子吧！”
神婆舞动地越发有力，那矮小瘦弱的身躯简直在芦席上蹦跳起来了。
这话语是不能商量了。
宋红杏左右为难了。一是不舍得小娘子生着病的身子再受了冻，可想到刚花了一两银子请来神婆作法，要惹怒了她，愤而离去，这作法不成，小娘子的身子也好不起来啊。
思及此，她放下宣草站了起来，推门进屋，到床前一看，慕清双颊通红，眼睛紧闭，嘴唇起泡，再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想抱她出去，这下也不行了。
她退到门口。
神婆眯起小眼一看，没有抱出来，这是对她作法的不信，遂高声竭唱，拿起一旁桃木剑，大开大合地舞动起来。
那凌厉的目光落到宋红杏身上，直让她打了个寒噤。
神魂不稳，神思不属，正需要作法。许这次作法过后，不吃药就能好了。
宋红杏几番争斗，再想到神婆之名，终于把慕清从被中挖了出来，又裹上一件她的棉袄，抱出了门来。
寒风凛冽，簌簌雪花又飘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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