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慕清复生
出嫁那日,爹爹拉着她的手,难得的虎目含泪,语带哽咽叮嘱道:“闺女啊,你嫁了人,以后就好好听夫君的话,相夫教子,谦良恭顺,温柔和婉些,你的那根金鳞鞭不要带去了,爹爹帮你收起来,以后在夫家好好过日子!”
爹爹,女儿按您说的做了,收起一身火爆脾气,孝顺公婆,敬重夫君,无一处不好,却为何如此被错待!
新婚未及两月,他,应长明就抬进了一房贵妾,康王爷的义女,王如云。
女儿气不过,过去大闹一场,应长明至此就再不来女儿的正房。十月里,进门未及八月的王如云早产下一个男婴,应府张灯结彩,阖府喜庆,女儿的榴园冷冷清清,落叶飘满地。
爹爹,您说得不对!
这少年才子应长明他不是个良人!
说得文秀雅致,风度斐然,呵,这是锦绣外衣,狼心内腑!
说得词句璀璨,风华绝然,呵,那是勾栏瓦舍,妓子应和!
这样一个宠妾灭妻,奴言媚骨的人怎会是良人!爹爹,我们都被他骗了!
随着滚烫鲜血涌上喉头,力气飞快流失,意识渐至模糊。
嘴唇泛紫,七窍中流出鲜血,慕清圆睁着双眼不甘愿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她十八岁,最好的年华里,慕清被一盏带毒的茶汤害死了。
“原本可以留着你在应府养老的,可这样豪华漂亮的榴园不该如此的冷清啊!姐姐,对不起了!我听见榴园在哭呢,哭它命运不济,所遇非人!”
一个面容白皙,千娇百媚的年轻少妇抚着鬓角,咯咯咯地笑起来。
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在脸侧滑过,更衬得肌肤如玉,发色鸦青,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呢!
“慕家军败了,败得好惨啊,听说逃回来的十不存一,你的父亲,慕大将军,他倒没死,可我看离死也不远了。圣上已下旨,慕府抄家,慕伯松斩首,噢,对了,还有你那五岁的小弟弟,也要跟着一起斩首呢。”
王如云再次抚掌笑起来,神情疯狂,眼神里淬着毒汁,“慕清,你可不要怪我,我这是在帮你呢,慕府戴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早死早托生,我劝你啊,以后投个平凡人家,别再那么张扬了!”
初冬日短,昏冥薄暮,惨淡的日光透过长长的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映出几许不成形的影子,有喜乐喧哗声从东面正院传来。
王如云挺立在厅堂正中,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说道:“以后榴园就我住了,还有你的那些十里红妆,退是没地方退了,应府也就收下了。”
“太太,有人来了。”
门外传来细细喊声,王如云一下收住笑,慌乱抚了下鬓角,最后再看眼躺倒地上死去的慕清,嘴角浮上一抹笑意,悄然掩门溜了出去。
慕清只觉身子发轻,飘然上升。
她想大喊,想痛哭,想用金鳞鞭抽死王如云,抽烂这看似锦绣的应府,可她觉得身子越发轻了,飘飘摇摇,不知要随风去向哪儿。
咦?
廊柱后露出一小截月白袍。
她想过去看看是谁躲着,可不能够了。
**
火烫、窒息。
连死都不让人安生吗,难道还要把她的尸体烧了?
慕清一手抚上喉管,呼吸急促,无力咳嗽两声,终于掀开了千斤重的眼皮。
实木梁檩,一排排的椽子,没有任何雕花修饰,朴实的就像以前自家的练武堂,只需要结实耐用,不在乎那些花哨。
有光影跳动,一转眼,慕清就看到了烈烈火舌爬上窗棂,窜上桌椅,更是燎上了淡青色帐幔。
火焰席卷,飞速蔓延开来。
她眨了下眼睛,这,这是着火了!
她不是死了嘛,怎么又处在一间着火的屋子里了?
这是炼火地狱吗!
慕清有些茫然,那一截月白衣袍啊,衬着落日余光,泛着蚕丝特有的光泽,那是上好的丝绵,应府内可以穿这种丝绵袍子的,只有主子,能来她榴园的,应长明,应该就是他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也许心里还在叫好,如此,她这个粗俗的女子再不会给他脸上抹黑了。
王如云有胆子来害她,背后应该有他的支持吧!
慕清心绪狂乱,一下想到丈夫和着小妾来谋害她,一下又想到慕府遭临大难,父亲不知如何了,小弟弟不知如何了。
对,她得去救父亲!
父亲绝对不会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陷害,是谁,倒底是谁!
她猛得翻身坐起,却头晕目眩险些再次倒了回去,目光扫视,她是躺在一张矮榻上。此时已顾不得多看,浓烟翻滚,呛得她不停咳嗽起来,她扶榻站起,往门口奔去。
一步迈得过大,扑通一声,慕清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脸颊贴上泥砖地才觉出一丝阴冷来。
她不敢置信地把目光垂下,看到了一只小手,再是一付小身板,正穿着灰棉布的上衣下裤。
怎么,她变成了一个小孩,还,还是裹了一双小脚的小女孩。
那尖尖的莲尖,微弓起的足弓,才半个拳头大小,小巧玲珑,正套着双白色棉布袜套。
慕清张了张嘴,最终把惊叫咽下了肚,她活回来了,不管活在谁的身上,她回来了。
慕伯松大将军的嫡女慕清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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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夹着喜悦,她脸上的表情无法言述。
此刻,得先逃出去。
她爬起身,继续往前跑去,却再次被一物绊倒,此次摔倒,身下垫着软绵绵的物体,并不疼痛。
等慕清定睛一看,却吓了她一大跳,一个死人。
一个已死去的妇人。
脖子歪扭着,眼睛圆睁,表情悲愤而不甘,两只手往前直直伸着,一手张开,一手紧攥着,面向门口,似要拉住某人的样子。
一股酸软的感觉泛上心头,眼眶一下湿了,两行泪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这是,母亲的感觉。
慕清对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她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过世了。
全然依赖,全然信任的感觉。
她的手伸出去,抱住这死去妇人的身体就要在她身边躺下来。
好像如此躺在她怀中,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慕清的手抱上妇人,内心一个激灵,不能如此,她得逃命。
她收回手,抬袖抹了下泪,再次看去,妇人二十出头,容颜姣好,身形瘦削,一身青色棉袍看着普通,却是絮着丝棉的,随意挽起的头发,密压压如同丝缎。
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为何会被人杀死在此地。
容不得多想,慕清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拿过一块褐色布条,细细收在了怀中,不再留恋,往门口奔去。
推门。
推不开。
她使劲摇晃几下,听得铜锁撞击门板的答答声,这是上锁了。
真正要置她们于死地啊!
“救……”
刚喊出一字,慕清就止了音,如果歹人还守在外头,怎么办!
冷汗自额头一颗颗冒出来,难道她活过来一回,是为了体验另一种死法吗!
上次是毒死,这次是烧死吗!
浓烟滚滚,呛人肺腑,空气中越发灼热,眼睛被熏得睁不开,每呼吸一口,都是滚烫的热气。
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慕家嫡女就应该有武人的勇武。
慕清后退两步,猛得撞上门板,嘴里嘶声高喊起救命来。
撞了两回,小女孩的身板能有多少力气,只觉浑身酸痛,喉头发苦,眼中湿热。
“救命……救命……”
身后大火越窜越高,连那妇人的衣角都舔着了火。
慕清再次撞击门板,“救命……”
眼前发黑,身体发软。
“有人吗?有人吗?”前头隐约有呼喊声传来。
“救命,救命……”
慕清憋了一口气,拼命朝门板上撞去。
轰然一声,门板倒下。
慕清陷入黑暗前,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得如同夏日夜空中的星。
**
慕清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里。
她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条深蓝色粗麻布缝制的被子,很厚实,很暖和。
她把手从被中拿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看。
白白嫩嫩,手指纤细,手心,指腹没有一颗茧子,这是一双小姐的手。
她看了足有一刻钟,等得双手接触空气久了,僵了,她才慢慢把手缩进被中。
她活了,她真的活了。
虽然活在一个小女孩身上。且这个小女孩的母亲被人扭断脖子杀死了。
不管怎么,她得去救她父亲,还有她那五岁的小弟弟。
她掀被坐起身,双脚移到床沿外,等她目光落到这双小脚上,慕清呆住了。
这样一双小脚,她以后还如何走路,如何跑跳,如何练武,如何甩她的金鳞鞭……
爹爹曾说过,我的女儿,不必受那些缠小足的痛,谁敢看不上你,我定让我的清清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她从没有受过缠小足的疼痛,但也能明白那是扼杀人的痛苦。
爹爹是让她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了,临安城里的姑娘谁不羡慕她,夫君俊雅丰美,少年才子。
可进了门,底下的窃窃私语最终让她明白,他,她们都在嘲笑她一双天足,一双大脚,没有女子的文弱秀美,一身粗俗之气玷污了他们应府清贵的门风。
在宣朝,高贵的女子就得有一双莲足,行动间如弱柳扶风,风姿楚楚,引人怜惜。
三寸金莲,才能得了夫君的宠爱。
慕清把双腿抬上来,拉下袜套,两只不过寸余的脚上缠着紧实的棉布,一直绕到脚踝,她轻轻动了脚趾,没有那种如臂指使的感觉,只有一股钝钝的疼痛。
这小足应该是裹成了。
有了这双小足,以后的夫君应该会很怜爱的吧!
慕清皱了下眉头。
不,她需要一双天足!
只为了如此小足的怜爱,她不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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