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洋文

　　八月桂花将开未开，暑气未消，胡同里已经飘着淡淡的香气了，一群老大爷在梧桐树下边乘凉边下象棋，时不时的侃个大山溜个嘴炮。许善平也在里面凑着热闹，他双手抱着蛋蛋，只专心注视着棋局，时不时的拿着手帕给蛋蛋擦口水，也不插嘴，蛋蛋倒是个调皮的，这孩子兴致勃勃的看着一群老头吹牛皮，每当看到两边说到精彩部分挣得赤脖子红脸的档，就欢快的不得了，撑着小腿直乐。

　　蛋蛋的动静不大，倒是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小家伙穿着一套通身水蓝的连体服，腿里夹着尿布，手上脚上各戴一个金圈圈，模样怎么看都着实讨喜的紧。

　　一位年龄看着七旬有余的老爷子，开口同许善平讲话：“你家这娃看着着实讨人喜欢，身上穿着那衣服也是少见得紧。”

　　许善平笑着回到：“都是他妈伺候得好，我确是没这个本事！”

　　正当口，平常住在隔壁的一位大爷忙开口搭腔，言道：“二爷这话就自谦了，要说您没本事，那在场的诸位又有几个算得上有能耐的！”话音落地，又有几位年岁花甲的爷转脸看向许善平。

　　许善平失笑，“瞧您这话说的，我就当您是夸我的了！借您吉言！”隔壁大爷忙摆摆手言道:“这说的哪门子话，单看您家娃子满月酒那排面，就是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不能比的……”这位嘴里“呱呱\\\"个不停，口水唾沫齐飞，引得不少人插话。

　　许蛋蛋满月当天，只请了相熟的朋友同大杂院的几位邻居在自家吃了顿便饭，场面却不小，大大小小的花篮、礼品成筐的往家抬，都是不能到场的朋友送的贺礼，一波接一波的弄得许善平头大，连带着大杂院的邻居都对他另眼相待。

　　许善平抬头看了看日头，忙说;“这会儿也快到饭点了，家里应该做好饭等着了，再不回去婆娘怕是要寻人，您几位忙，我回去吃口热饭。”话音落地，同七旬老爷子点点头，转身家去了。

　　吃饭是假，躲话头才是真。许善平抱着蛋蛋回家时，徐巧宁正在董顺家和王芝说话，她手里拿着个鞋样子，正比划着剪布。

　　许善平来寻人时，免不了被打趣一番。

　　王芝原是看不惯许善平的，在她眼里许善平酗酒，闹事，除了会几手拳脚功夫，也没什么好的，还比不上自家董顺这个闷葫芦来的可靠。两三月才归一趟家，想来也干不出什么好事，可自打娶了个媳妇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徐巧宁有了身孕就更不用提了那叫一个贴心啊，平日里连冷水都不许她碰，捧在手心里嘘寒问暖的，真真当个宝了，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就现原形，哪成想是真转了性子。她确是不知道这身子里换了个芯子的。

　　晌午饭后，徐巧宁坐在炕上拿着大头针费力的纳着千层底，许善平忍不住笑了，“这双鞋怕是要明年才能套到我脚上喽！”徐巧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说：“谁知道你这鞋子怎么这么难做，我给蛋蛋做个小布鞋不出一会儿就好了，这千层底实在是费工的紧，再说了外边买的哪有自家做的好!”忙又低头去弄针头。

　　许善平失笑，蛋蛋那小脚丫横着放也没有他手宽，又哪能和他这大脚比。他这小媳妇做什么都好，娃娃的衣裳，布偶怎么看都是好的，偏偏败在了这千层底上。

　　许善平搬了小方桌在炕上，又从橱柜里拿出一部砖头状印有蝌蚪文的大部头字典，摊开稿纸，翻开字典中夹了书签的那页，比照着手里的稿样，手下笔走游龙。徐巧宁见状放下手上针线，也跟着看书里的内容，又捡了蒲扇一下两下地给许善平扇着风，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说话，转头就去看许善平的译稿，若是许善平还没译到那处，她就指着问，许善平也不嫌烦得慌，默默地给她解释清楚，碰上徐巧宁怎么都理解不了的地方，他就点着她的鼻子笑她，“若是蛋蛋随了你的性子，碰到难学的地方就耍赖皮，我可上哪哭去……”其实徐巧宁哪里是笨，她不过是想他多哄哄她罢了。

　　徐巧宁怀孕初期，许善平就同镖局打过招呼，说是要请辞，奈何镖局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老师傅没有几个，青牙子一大把，实在是腾不出人手，许善平便领了个教头师傅的职务，专心带徒弟教些拳脚功夫，期间干回老本行，拾起了笔杆子，接了份翻译的差事。

　　民国初期的会洋文的大都是留学生，只有少数是在教会学校由传教士教授的（比如徐巧宁），不过大都不是甚利索。徐巧宁知道许善平会洋文的时候，惊讶极了，不过惊讶之后确是得意极了，她同许善平开玩笑“这么个大宝贝让我捡着了，不知多少姑娘会捶胸顿足！”许善平对此表示哭笑不得。许善平和徐巧宁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有些事情不必说破，他都懂，她也懂。

　　翌日，徐巧宁端着直径为一尺五,装着针头线脑的袖珍簸箕进屋.手上还捏着一封信件，见到许善平忙不迭地挥了挥手，言道，“曹先生来信，只怕又是言催稿的了！”许善平闻言放下手中纸笔，展信一阅，不由得失笑：“好的不灵坏的灵，还真让你言中了。”

　　徐巧宁听到忙撇撇嘴，“哪里是我这嘴就能说中的，这曹大主编这个月都来第五封信了，哪一封不是言催稿的？”两人话里的曹主编是北平有名的《京华时报》的编辑主任，许善平眼下正在翻译的稿子就是曹主编通过翻译所介绍给他的，许善平译稿与时人不同之处有两点:一是效率高，二是用词精准。撇开这两项不论，更别提使得一手熟练的圆体字了。

　　许善平将五封信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放整齐，又从头到尾通体看了个遍，不由得咋舌，抬头冲着徐巧宁笑道:“这曹主编的野心倒是不可小觑！”徐巧宁好奇不已，忙起身顺着许善平手指处去看。

　　许善平手下不慌不忙的将近来的报纸一一铺开，指着其中一处标着着重放大的铅字，解释道：“罗素应蔡元培校长邀请即将来到中国讲学，这位罗素先生是英国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国内外都鼎鼎有名，此次闻名而来的人势必不在少数，然中国学生基础知识太差，就是北大学子也不外如是，这一讲于曹主编来讲到不失为一个契机！”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全名叫伯特兰·罗素的先生于公元1950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许善平又翻出自己最近还未交的译稿，递给徐巧宁解释道：“此次演讲前后必然会掀起一股外文学习热潮，国内关于英语的学习资料相对而言还是过于匮乏单一，看来曹主编这是打定主意要:[一统江湖]了！”

　　徐巧宁翻着译稿，满腹好奇:“依你分析的趋势，我看用不了多久，这个曹大主编就该请你编书喽！”说罢转身又去逗弄径自在炕上咿咿呀呀自娱自乐的小蛋蛋，“小臭蛋，爹爹要去著书了，你高不高兴啊……”许善平被徐巧宁的童言童语逗得一乐，忙着收拾报纸、译文的空档，许善平猛地记起自家媳妇十九周岁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心里不由得一愣，看着小蛋蛋“无耻”的笑容，许善平忽然没由来的心虚——话说他这不算欺负未成年吧！！！

　　*

　　《京华时报》编辑部。

　　编辑主任曹万全忙不迭的审着全国各地寄过来的翻译稿子，一时间焦头烂额。

　　正当口，手下一位冯姓编辑敲门走了进来。

　　“信寄出去啦，有回稿没”曹主任头也不抬道。

　　“寄出去了，许先生这边今天刚收到约三万字的初级资料译文！，内容初步核对，详尽无误。”冯编辑笑容满面，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曹主任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泛着喜色，“这小子，也不枉我催他一番，好歹算是卖了我个面子！”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许先生也是个明白人，哪能放着这现成的银子不去赚！要我说不用您的亲笔催稿，他这也照样会如期译完的。”

　　曹主任忽然沉下脸，呵斥道：“不是所有的笔者都是冲着那千字几块钱去的！亏你还是个责任编辑。说话怎么都不经过脑子，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还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莫要再口无遮拦！”冯编辑低头拍马屁，不成想拍马腿上了。

　　冯编辑忙摆手求饶：“是我想岔了，我这就回去改正态度，小姨夫您可千万别跟我父亲提这事啊，让他知道了，我可少不了挨一通揍。”

　　曹主任失笑，“臭小子，自个管好你这张破嘴就行，我可不跟你似的，嘴上缺个把门的！出去做事吧。”说罢，忙摆手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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