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云的童年02

　　?一转眼，齐青云已经在青水镇喝了五年羊奶。

　　月色静谧。

　　青水镇是鲲鹏帝国最靠近武玄关的一座半圆形小镇，依偎着西边一座郁葱葱的小山。小山脚下，淌过一条细细的小河，它从小镇南边的浚江分支，由南向北绕过青水镇。河边芦苇茸茸，璀璨的明星此刻正安详地沐浴在河水中。微风轻拂，水波粼粼，一闪一闪。

　　小镇东北边上，有一座雅致的竹屋，三四间房子。

　　竹屋偏离小镇主群，与镇中心遥相对望，若即若离。竹屋外一圈篱笆，和成人一样高，竹屋似乎自成了一个小世界。篱笆内，院中两株桃花盛开，树下葛藤相缠纠成一片。几片粉红花瓣被风吹下，随风轻舞，飞入最左边那个小窗，躺在窗前一个小桌上。

　　房内一盏微弱灯火，齐青云盘腿坐在床上调息，双手置于膝上。按照师父教他的方式，他正在试着震动体内灵力，现在的他偶尔能感觉到体内灵力的流转。但因为还年幼，捕捉到的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师父说，这已经是进步的表现，等到能够随时感应灵力流转，并能控制灵力流转力度的强弱，就能利用它。

　　他想起离开紫云峰那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水幕屏障，还有上面那朵兰花。

　　次日清晨，他坐到窗前，刚落笔练了几个字。从小耳力超群的他，远远地就听到篱笆外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推开篱笆门，径直跑进他的房间。正是他的小伙伴刘小十，他手里还提着——一陶罐羊奶。自从他和师父来到青水镇，刘小十就开始往他家送羊奶，风雨无阻。

　　当年他才四岁，现在他已经九岁。

　　当年刘小十才五岁，现在刘小十已经十岁。

　　齐青云接过羊奶，道了谢。

　　小十不以为然：“我天天送，你天天说谢谢，不嫌麻烦……对了，我前天在这学的那一招，昨晚我就试了一下。我拿着个小树枝捅家里那只最暴脾气的小羊崽子，我左一刺，右一捅，左一刺，右一捅……”小十一脸兴奋，手舞足蹈起来，仿佛要重演昨晚的英勇事迹给齐青云看，“它生气极了，要向我扑过来，但是我用那一招一直左右袭击，都不给它机会……”

　　“嘘……”齐青云示意他稍微控制点音量，不要吵到师父了。

　　“啊，对！齐神医回来了吗？”小十问。

　　“昨晚就回来了。”

　　“为什么齐神医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离开一整天呢？干什么去了呢？”

　　齐青云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他隐约觉得，应该是一件对师父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不能让齐神医知道我拿他教的招式去对付小羊崽子了。”小十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轻声说，“齐神医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人物，还是不要和小羊崽子有任何关联的好。”

　　齐青云看他突然一脸正经，好像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师父的招式就真的是为了对付小羊崽子才发明的。真是不想理他！

　　小十又说：“今年的雨季总算结束了，总觉得今年的雨季是最长的。”

　　“嗯。”齐青云心想：你去年也这么说。

　　“明天要不要山上去找红灵果？”

　　“嗯。”齐青云点点头。

　　“为什么齐神医会喜欢吃红灵果呢？我觉得红灵果不好吃啊，你觉得好吃吗？”齐青云继续“嗯”了一声。

　　小十一转头，看到桌上放着一盘精致的糯米桃花糕，伸手捉起一个，往嘴里一塞，吃得满嘴桃花香。

　　随即一声惊呼：“这个桃花糕真好吃！”好吃得他眼睛都大了，“是刘大裁缝家来看病了？他家二夫人做的桃花糕最好吃，哈哈哈……我在你这里，几乎可以吃到整个小镇的所有私家美食。这么好吃的桃花糕他也不爱吃，都给了你，偏就爱吃红灵果。”

　　齐青云不接话，他不想对师父做什么评论。在他眼里，师父就是对的，他喜欢什么都是对的。

　　小十用手抹去嘴上的糕屑，突然转了话题：“齐神医对你很好呢，好吃的都给你。虽然有时也教我一些招式，但是却不肯让我称他师父。只有你能每天甜甜地喊他‘师父，师父’。”

　　“……”

　　小十见齐青云没有接话，终于忍不住了，用肩膀碰了碰他，不满地说：“你就不能多说几句吗？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回了两个‘嗯’。能换换吗？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师父了，叫什么来着，‘惜墨如金’，不不不，你们是‘惜话如金’。”

　　“喔。”

　　齐青云刚才没有接话，是因为他不知道接什么，也不想回应“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是“甜甜地”喊着“师父”。

　　小十又玩了一会儿，和齐青云约定了明早一起上山去玩——至少，对小十来说，就是上山去玩的。说好了时间，他走进厨房拿起昨天的羊奶陶罐儿，回去了。

　　傍晚，齐青云热好了羊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一口闷了下去。

　　他想起了五年前，当他揉着眼睛醒来时，正好看见小十有气无力地歪坐在师父对面的椅子上，面色苍白，他身边还站在一个陌生男子——小十他爹刘屠夫，正在喂小十喝药。

　　齐青云觉得，当时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刘小十和现在一整天都精力充沛，讲上半个时辰话不带停顿还依旧中气十足的刘小十，绝对是两个人。

　　小十对齐青云说过，他当时得了个怪病，镇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那天，他父亲正要带他到远方寻医，他昏昏沉沉地趴在父亲背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不省人事了。等他醒过来就看到了齐神医。

　　而刘屠夫的版本就详尽多了，他是这样说的：“当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小镇，路上杳无人烟。小十的呼吸越来越弱，真是把急得半死。幸好齐神医路过，救星啊，真是救星啊！你们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简直看到你们背后带着神光。我是老来得子，就小十这么一个独苗。小十要是没了，我可就是绝子绝孙了啊！那时，我带着他跑过了好几个地方，都医不好，我的老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也是他命大，正好遇到齐神医。小十的命，就是齐神医赏的。齐神医医术高明，屈尊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真是我刘家的福分。多亏了齐神医，才不至于让我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还得白发送黑发。所以，齐神医的救命之恩，不只是救了小十，还救了我这条老命。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也没有什么好答谢你们的。小十从小身子弱，我就养群羊，小云儿，你也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正好，和小十可以一起喝羊奶，一起长个……”

　　上面这段话齐青云听过两次。

　　第一次听到刘屠夫这段话，是在他风雨无阻地喝了两年羊奶之后，实在是喝腻了，他就委婉地向刘叔叔表示不用再送羊奶给他，结果刘屠夫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上面那一堆话，不带喘气的，熟练程度极其惊人。

　　隔了一年，齐青云又提了一回，刘屠夫又是噼里啪啦地说了同样的话。那时，他听得出了神。他想，刘叔看到的神光应该是夕阳吧，因为师父说他们到达青水镇时差不多傍晚了……不管怎么样，齐青云还是挺佩服刘叔的，都隔了一年，他表达的内容一字不差，也是挺厉害的。

　　齐青云被这段话两次迎面噼里啪啦地砸过之后，就还一直喝着刘屠夫家那只母羊的奶长大。每次想鼓起勇气再提，可是那点勇气都被脑海中的这段话压得泄了气。所以，和小羊崽子有关联的不是他师父，而是他和小十，他们和小羊崽子拥有同一个奶妈，所以小十用小树枝去捅小羊崽子，并不是一件厚道的事情，勉强点都算得上手足相残。

　　齐青云把陶罐儿用水冲了冲，让小十明天带回去。羊奶渣滑入水中，如同每一天，太阳将要落下山时，天边那一抹鱼肚白。

　　晨曦从茂密的树叶中，星星点点地投射到西边山路上，山风带着朝露的清新，吹起齐青云额前飘落的小发丝。他手上提着个小篮子，矫捷地攀爬着泥泞的山路。吧唧……一不小心，踩到一处软泥，他低头看看脏乎乎的鞋底，还有那些溅到衣角上的泥土也很醒目，他抿了抿嘴，果然很不喜欢下雨。

　　不过和跟在他后面的小十相比，他衣角上的泥土就显得有点单调。小十身上的那才真是泥花斗艳，花花的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甚至还有一坨一坨的，而且脸上都有——所以说，本来是不想让他跟着来的。但小十说，好久没来了，这座小山一定想他了。齐青云看着他一身狼狈，小十对着他咧嘴一笑，保有着一贯的谜一样的自信。

　　小十笑着追了上来，看一眼那几个躺在篮子里红彤彤，水灵灵的红灵果，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还要四个。啊，还要四个啊！”说着说着，抬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它们说，“你们这些红灵果，要都长在一起多省事。一棵树，唰唰唰地，红灵果都长在一块儿，这样我一下子就能摘够十二个……”

　　小十后面的话轻轻地从齐青云的耳边掠过去，但是他一个音符也没有捉住。他看着小十那一张一合的嘴，恍惚看到了刘叔。小十没有看出他已经听得走神了，依旧兴高采烈地说得天花乱坠。

　　齐青云觉得，小十说话的样子，话多时的样子，真不像个孩子。

　　小十觉得，齐青云安静的样子，话少时的样子，真不像个孩子。

　　齐青云抬头看着太阳推测着时辰，继续向前走去。

　　当十二个红灵果无奈地躺在竹篮里的时候，早已旭日当空，万里无云。齐青云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炎炎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提着一篮子亮眼的红色，心情舒畅地走下山。

　　小十则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后面，虽然他明明比齐青云大一岁，但是齐青云早熟内敛的性格，总让他错觉齐青云是个小大人，是个领导者，自己反倒习惯性地跟在他后头。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往山下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去。那条小路曲曲折折，引往青水镇。

　　他们走过山下的小河，水中鱼虾来回嬉戏，河水透彻得近乎虚无，小鱼小虾好似凭空浮游，自由自在。河边几个妇人，正弯腰洗着一件件被梅雨折腾得几乎发霉的衣服，说说笑笑。

　　刚刚结束了漫长的绵绵雨季，整个青水镇干净清新，好像是在这热闹的河水中洗过，方才被妇人们捞起来晾着一样。河边一颗小桃树上，被细雨仔仔细细地轻拭过的桃花，一丝不苟得好似陶瓷上的工笔画。久违的阳光洒遍整个青水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活力。

　　桥下河边的妇人们洗好了衣服，有的正轻轻地挽起掉落的发缕，对着面前这片似乎为她们而生的天然大镜子，仔仔细细地把发缕别上去。有的正迅速收拾着东西，着急着离开，好回去生柴做饭。一个黑发如云的女子，散开了发髻，低着头对着清澈的河水，仔仔细细地重新梳理着头发，正好看到河中出现提着一篮子鲜红的小倒影，她笑着抬起头，冲着桥上的小孩喊：“齐青云，你又上山帮你师父摘那种……红灵果啦！”

　　众多妇女一听，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微笑地看着桥上的孩子。齐神医家的小孩，长得俊，又乖巧，早就深得青水镇妇人们的喜爱。

　　齐青云点点头。

　　另一个妇人接茬：“你这孩子真有孝心，那果子结果不多，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也只有一个。又不好吃，也没有什么神奇功效。稍没耐心的人，都不会费这功夫去找。”

　　又一个声音大笑起来：“说到神奇功效，你们听说了吧，去年，镇上最风骚的丽花，她看齐神医都来我们这好几年了，脸上一丝丝皱纹都没多。她心想啊，一定是红灵果的功效，所以啊，就去摘了红灵果吃，一口气吃了好多，还说水分充足。结果，哈哈哈……吃得嘴上长泡，满脸痘子，一小粒一小粒，红红白白的，哈哈哈……最后还是找齐神医治好了她那张脸，笑死人了。从此，她就不敢再打红灵果的主意了。还到处说红灵果毒得很。哎呦，我真想看看齐神医听到她的病因时，到底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众人都大笑起来，又有人说：“红灵果哪里毒了？齐神医不是一直吃吗？依我看啊，是她自己不好。齐神医不见老，那是因为他身心清净。说不定也正是他身心清净，所以不怕红灵果的火毒。瞧瞧那丽花，心气焦躁，还吃红灵果，真是找死。”

　　“要我说啊，齐神医就像个仙人，几年里不见他变老，虽然一头白发，却不像老人家的那样死死的、踏踏的花白。”

　　齐青云礼貌地朝她们笑了笑，尴尬地往东北边那座竹屋快步走去，小十加紧脚步跟上他。他们没有听到，妇女们后面聊的话……

　　“说到白发，你们听说过没有。我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讲故事，说浚江南边的人，都是白头发的。”

　　“瞎说，浚江南边寸草不生，连个鬼影都没有，谁还呆那里啊？哪来白头发的人？要我说啊，以前那些传说，传着传着，早变样了，还能有几分真吗？”

　　“是啊，是啊。不过，你们说怪不怪，那么大片土地，愣是一根草都不长。”

　　“你们别说了。三百年前，龙神和斗天圣那场大战，当时有灵力的人死了好多，会不会是阴气太重啊？”

　　“要我说，练什么灵力，当个普通人就好。”

　　“别瞎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斗天圣鼓励大家修炼灵力，为他所用。你再乱说，小心和那片荒芜大地上死过的人一样。”

　　“呸呸呸……大白天的，瞎说啥呢？”

　　“就是大白天的才敢说。大晚上的，你敢听，我还不敢说……”

　　妇女们心里骂着晦气，各自拿起衣服，扫兴地“咻”一下散开了。

　　话不投机各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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