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齐人
裴府，揽月流芳堂。
裴夫人看到眼前这一团乱糟糟的状况，只觉得咬牙切齿得很。
她的身畔坐着她的夫君，此刻已然是铁青了一张脸，很是难看；另一侧站着她器重的长子，唇线紧绷，自然不是好脸；地上跪着她最为疼爱的幼子，脸上清晰的五道红痕，半边脸都高高肿起，可纵然如此，他的手依然拉着同样跪在他身边的少女不放，少女满脸泪痕，瑟瑟发抖，显然畏惧得很。
这个……这个可恨的狐媚子！
裴夫人看着那个少女明珠美玉一般俏丽的脸，只恨不得撕了她。
她仍然能记得前日里自己小儿子过来请自己为他纳一房美妾时候那股殷切的模样，她派了身边的嬷嬷去查，才晓得那个将她不争气的幼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是书香阁的扫洒丫鬟，起先还有些愤怒，后来才知，那原是李氏派过来的顾紫歌的陪嫁。
那样明媚的水秀姿色，纵然比不得顾家两位出挑的美人儿，但在自己这裴府已是屈指可数。更何况顾紫歌只是一个活死人，纵然貌美也比不得一个丫鬟来得鲜活。她不是不知道，甚至对于裴书意后院起火这样的事乐见其成，只是到底她低估了裴书意的秉性，也高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本来为儿子纳贱妾，亦或者直接收为通房，日后玩腻了再发卖出去便是，只是裴夫人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前往丫鬟房时听到自己丈夫同那丫头厮混在一块不堪入耳的声音！
这个裴书意竟然、竟然宁愿去花街也不要这些倒贴上来的陪嫁，甚至打发出来扫洒，进而入了自己儿子的眼！更可恨的是，委身完了儿子不够，竟然连父亲一块儿勾搭上了！
而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尝了鲜儿，到这地步竟还不肯放人，竟是打定主意要这个丫头了！
这个奇耻大辱她怎能咽下去！
李氏是相府的妾，家丑不可外扬，她够不着；顾紫歌如今生死两知，她怨不了；唯一能发泄的，自然只有罪魁祸首——那个让她深恶痛绝的裴书意了。
裴夫人气得肝疼，正等着裴书意过来，好得理不饶人，无论如何也得从那个贱种身上刮一层皮下来才好！
即便她甚少能在裴书意手里讨得了好，还是乐此不彼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可她左等右等，都派了何嬷嬷催了几回，才见何嬷嬷灰头土脸的回来，背后跟着身姿挺拔的黑衣少年，低敛眉目，素日里因跟在裴书意身边失了光彩，但若单看，面貌清秀，也是个颇为顺眼好看的人。只是藏在清秀面容下是一股子肃杀，便是他只是个下人，旁人也断不敢轻易招惹。
来人正是冉夜。
冉夜在裴书意面前是个忠仆，能凑趣儿能装孬，可在外人面前，特别是那些对裴书意本人心怀不轨的那些个面前，便是一尊黑面神，贬不得，骂不起。曾经裴夫人想借着裴书意身边的人开刀，头一个便去找了冉夜的茬，结果派去的人险些没折在冉夜手里！
一个陪裴书意上过战场的人身手不凡，甚至有军功和军衔在身，只是一心报恩，自甘跟在裴书意身边鞍前马后，事实上除了恩情，裴书意手里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东西，甚至于没有卖身契。
因而对着冉夜，裴夫人的阴影更甚于面对裴书意。恶狗咬人到底还会听从主命，如今能辖制他的人不在，她一股子怒火登时熄了三分，勉强强装出来气势：“怎么是你？你家爷呢？”
语调都客气了三分。
冉夜很是不卑不亢，便将怀里的东西呈上来，放到裴夫人面前，依旧语带恭敬道：“我家爷听闻老爷这边出了事，已是焦心，奈何有要事无法脱身，特命在下带了一样东西前来交给夫人，这是燕语的卖身契。”
燕语闻言瞪大了眼，连哽咽都忘记了。
怎么可能？为了好拿捏她们，除了原本就在顾紫歌身边伺候着的春夏秋冬之外，她们所有陪嫁的卖身契都在李氏手里，怎么能？！
殊不知顾紫歌前些日子得知燕语与裴二爷有首尾时便令冉夜以自己的名义去向李氏要来的，借口也简单，自然是要收作姨娘，可这收为谁的姨娘却不好说，只让李氏满面得意的会错意。
裴书意这态度！摆明了就是我将这丫头交出来，搭台好看戏的节奏！
裴夫人几乎是气得眼斜鼻子歪，抖着唇险要破口骂出来，冉夜却是不奉陪了，手一倾便将那页薄纸松开，裴夫人几乎是下意识去捡，但有人手比她更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手便将飘在半空的纸张抢过，一把塞进怀里。
冉夜看着那个先前还跪在地上，却眼疾手快抢走卖身契裴家二爷，唇角勾出笑意，方端端正正的弯腰行礼——
“那么，冉夜告退——”
……
……
顾紫歌走了一路，抬眸看到护国寺长长的青石台阶，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那抹气息登时化作白雾散开。
顾紫歌看着那气息，心中还有几分恍惚，原来都已经那么冷了。
占用了裴书意的身子近四个月，跨过中秋，现今将要入冬。她除了习惯，能分神做的事情不多，但这一条从未落下，便是寻找能让自己魂归其位的法子。
裴书意的神识认真道：“你是真打算还给我了？你得知道，很多事情才刚开始，你若是回去自己的身体里，便无法再行动自如。”
顾紫歌默了默，也慢慢笑开：“诶……裴三爷你这可不像话啊，难不成你乐意我使你的壳子去坑蒙拐骗不成？”说着又顿了下，道：“入了冬，只怕就得准备开战罢？”
裴书意一挑眉，倒是没想到顾紫歌竟能觉察。
不错，先前从南隋边境过来的一封封情报，皆是南隋国探子那边传来，今年南隋虽是大败，正欲派人来投降讲和，然则这一再拖欠四个月迟迟未有动静，本就令人生疑，而且更有情报说今年秋收之时，南隋用了大量的牛羊换取粮草越冬，数量比往年都大。
战争才结束，正是修生养息之时，要这么多粮草做什么？
顾紫歌这些天耳濡目染，对战争多少有些敏感，继续道：“你说得对，我先前布置这么多就得放弃是很可惜，不过我不认为我挖了坑等着你家那些个往里跳，你就不会去推他们一把了。既然喜闻乐见，那是迟早的事儿，我急什么？”
“何况这次即便帮不了远烨入仕，你也说了，家里还有外公和表哥帮扶，总有法子的。……我还不想陪着你的身子一块死。”她凝眸，“远烨的事，我的确该好好想想。”
依旧简单粗暴不留情面的自私话语，但裴书意又明明白白读出顾紫歌关于先国后家的想法，她并不只因贪生怕死，也因深知无国何以为家，不是一般肤浅的后宅妇人。
他再一次为自己先前那个愚蠢的想法觉得可笑，居然以为顾紫歌会占着身子不放，她明明清楚明白得很，没有金刚钻便不揽瓷器活，因而才会在冉夜回了消息后第一时间来找护国寺住持解决这双魂共体的状况。
这个女人其实既聪明又识大体，甚至那些睚眦必报在他看来都是优点，至少打仗不就是这么一个心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寸土不让寸金不输。
现在真让他娶了她，他也并不那么排斥，甚至觉得还不错。
顾紫歌不知道裴书意这想法上的转变，只隐约觉得一股恶寒，张嘴便道：“一旦换回来我一定好好拿着和离书有多远滚多远，你不必担心！”
裴书意简直要扶额，他担心个球啊。这个女人可是很认真的准备离他远远的——
有点可惜。
裴书意腹诽，当即不在多想，毕竟如今首当其冲就是换回身体，纵然再怎么欣赏顾紫歌，这种只能看而不能动的方式委实憋屈，太憋屈了。
左右她不会再嫁，若是有法子，他也许会把她留在身边，毕竟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更了解她在想什么，就好像也不会有任何人比顾紫歌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两人各怀心思，顾紫歌的心思是透明的，裴书意的想法自不可能教顾紫歌晓得，待入了寺内，在沙弥引导下入了一间禅房，便入乡随俗的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前了然方丈正在坐禅，闭着眼一动不动，似已入定。
说起这了然方丈，在华都也算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早年出身贫寒，以游侠身份于江湖颇得盛名，也曾娶过娇妻，最后却因际遇参透佛理，从此投身护国寺，后来更因此成了护国寺住持。
这样的人放在顾紫歌乃至裴书意看来都是十分不负责任的行为，抛妻弃子离开，即便当真修得来世，如今也不过是个不负责的人罢了。
两人心中皆是齐齐一晒，表达出不屑，然则如今有求于人，而根据冉夜所查，了然大师的确有几分本事。
虽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是怎样的有本事，毕竟他们这状况特殊，旁人不说能不能帮忙，只怕还得将他们当妖怪烧死。若了然大师不能帮忙，她也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只会另寻他法。
因而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了然大师，信子打扰了。”
老和尚眉目不动，依旧入定。就在顾紫歌以为他不打算搭理自己时，便听到了然道：“二位施主此来想必是欲回原身罢？可惜老衲修为不足，虽能看透施主们症结，却并无根治之法，施主请回。”
顾紫歌方要离开蒲团的动作一顿，脸色顿时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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