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亲近

　　顾远烨肯应邀相见，顾紫歌心花怒放，就差一蹦一跳哼着歌儿了，哪有闲心去顾及裴书意的心境？

　　她人未到，顾远烨却是先到了的。

　　要说心里话，顾远烨是从心底里反感这门婚事的。且不说裴书意之人实际如何，单说这是李氏暗中一手安排，便知道这绝不是一门好姻亲。

　　更别说裴书意一家子，几房之间颇为和睦，一致对外，这外对的是谁？可不就是裴书意！顾紫歌嫁过去，只怕只能成这后宅的众矢之的，裴家只会留她一条命罢了。

　　何况裴书意配不上长姐，就冲着裴夫人安排婚事这一条，他便不会对顾紫歌好。

　　他的长姐声名再差，骨子里什么人，他能不知道？好在如今长姐不省人事，他暗中安排去照顾长姐的人也到了位，正是眼不见心不烦，也正因长姐离了家，他们才好细细谋划，至少日后出事，顾紫歌能不受牵连。若是事成，待他日后出了头再接她回来，尽心尽力补偿她。

　　这是他原本的看法。

　　但真真接触到裴书意时，顾远烨却还是颇为意外。

　　生了一副好皮相不错，单论容貌，只怕与王清都不相上下，是该有风流的资本。可回门时他说话时语气恳切真诚，眼神透着欢喜和激动，以及主动提起长姐的事时，言辞间只有真挚难过，并不夹杂其他。

　　甚至到如今竟真的洁身自好，没给长姐任何方面的委屈。

　　单是做戏，做不到这个份上。

　　他待长姐竟是真心。

　　这样的认知让顾远烨有些错愕，一个被所憎恶之人包办的婚姻，甚至二人初见便险些因意外致使对方双双毙命，随后长姐陷入昏迷，成为活死人——

　　怎么可能有真心？

　　然后便等到了裴书意接二连三的帖子。

　　顾远烨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杯沿，心绪快速转动，他虽是顾相独子，在外人看来却到底不受宠，甚至觉着顾相是厌恶着他们姐弟的，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官职。奚落他大可不必，讨好他也没有好处，便是要王家那一层关系——直接找王清更快，先前王清表现出来的亲厚，足矣让裴书意越过他直接找上王家。

　　是以他也几次三番婉拒，想看看裴书意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然则帖子还是一日日来，他同家里那位商讨过，却只能越来越看不明白裴书意。

　　因而终于接了帖子应邀。

　　顾远烨看着窗外有些发怔，入眼却是方才所想的那个人已然到达，站在酒楼楼下，面上是压都压不住的喜气——如此高兴。

　　那样的表情让顾远烨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说到底家中除了长姐，再没人会在见到他时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若非眼前的人明显是个七尺男儿身，他只怕都误以为这是长姐站在自己面前了。

　　以至于顾紫歌初到雅间门口时，顾远烨仍然有些怔忡。

　　“子熠，久等了吧？”

　　顾远烨微微一笑，起身相迎：“姐夫说笑了，我只是闲来无事，先来偷偷懒罢了。”

　　这话说得随意，只看听者取轻取重了。顾紫歌知道由于李氏的压制，顾远烨至今仍是白身一个，方得这“闲来无事”之说。眸色暗了一暗，道：“子熠是有才学之人，所谓大器晚成，将来必能有大造化。”

　　顾远烨压着唇角笑了笑，慢慢抿了口茶水，不动声色的将顾紫歌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也略有几分讶然——方才那表情，可见是真的觉着替自己难过。

　　方才那股怪异的感觉更甚，顾远烨说不上来，只是看见顾紫歌因为难过而咬唇的模样，登时又是一愣……这个动作有些女气不假，放在裴书意身上格格不入也是真，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动作，是自己长姐平素难过时最常做的动作。

　　这些小动作只怕连她自己都不晓得，甚至于李氏等人。因为顾紫歌在敌人面前，从来不会暴露自己的软弱难过。

　　顾远烨想起顾紫歌，心中多是怅然和升起一片柔软，悠悠叹出一口气。顾紫歌亦是一愣，方道：“子熠是想起紫歌了么？”

　　顾远烨怔了怔，倒是十分实诚：“是，长姐如今状况不明，我心难安。”

　　顾紫歌见幼弟挂念，心中无一不是感动，只觉得一汪春水盈盈滑过心头，彻头彻尾的暖意，这样的情感又让裴书意从自我打击中缓了过来，看了这对姐弟片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顾紫歌道：“紫歌如今状况尚好，瞧着比先前要胖些了，只是如今尚不得清醒，先时也有太医来瞧过，说是脑子里有淤血，这血块不散，人就难醒过来。”顿了顿，念及自身状况，又道，“也许可以去寺庙里找些高僧来问一问，只要有法子都试一试，许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人能清醒自来再好不过。”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顾紫歌这番话说得殷切，也带出几分实诚，顾远烨一愣之后，抿紧的唇角略略一松，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君安乃是直爽人，我只有一个疑问，还望君安为我释疑。”

　　不等顾紫歌回答，便听到顾远烨清朗的嗓音响起：“君安眼中，到底是如何看待长姐的？”

　　顾紫歌再次怔住，她断然没想到顾远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便是在同一幅身体里的裴书意再听到这个问题时，也是一愣——

　　他怎么看待顾紫歌？

　　然则这个问题他还来不及想，便听到顾紫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无论外面的人怎么看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只要还有一日她是我的妻，我便护她周全，予她尊重。”

　　“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责任，她尊重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日后要和离的决定；她保护自己的身体，只为日后能够回去，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庇佑自己。

　　纵然王家会帮她，也不能一直帮她。

　　裴书意有些怔忡的读取到了顾紫歌这样的想法，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竟然这么愚蠢，这个女人纵使聪明，纵使日后她会比许多其他男人更出色，但她的愿望何其简单，不过是庇佑自己，庇佑亲人，继而日后与亲人一起不受钳制的生活罢了。

　　她是不屑用旁人的身体，来与亲人隔阂的。

　　顾远烨在听到这句话后，唇角的笑意终于全数浮出来，慢慢的举了茶盏，郑重道：“这一杯以茶代酒，算是子熠敬你的……姐夫。”

　　这一声姐夫终于心甘情愿。

　　顾紫歌亦是十分惊喜，她知道这一遭下来，顾远烨对她算是放下了一部分心防，至少如今已然开始认可她了。也不枉她先前这般坚持不懈的去见他。他们姐弟这样的人，因为自幼就在危机里成长，危机意识也比寻常人强，自然不能轻信于人，但这总算是个好开端，她总有机会同他亲近的。

　　她唇角漾出笑意，也是端了茶盏一饮而尽。

　　裴书意只是隔着神识看着顾远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一顿饭自然尽兴，尽管无酒……顾远烨并不太沾酒，而顾紫歌担心他酒后遭人暗算，自然不会劝他喝酒，两人便天南地北聊开了，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人，如今便是换了副身体，神识间还是自然而然的亲近，十分投机，亦是开怀。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两人总会约出来见面交谈，顾远烨也不复最初防备，虽不至无话不谈，但也不至于如许防备了。

　　顾紫歌心中不胜欣喜，倒是裴书意沉吟许久，慢慢道：“你那个弟弟，只怕不简单。”

　　顾紫歌微微一愣。

　　裴书意接着道：“戒备心强是不错，但只怕更有几分难缠……呵呵，世人皆道顾二郎乃是懦弱之人，只能依凭妇人裙下庇佑存活，如今看来，皆是小看了他顾远烨。”

　　“韬光养混，隐而不发，心有谋算，将来只怕确有一番作为。”他神识里略一抬眸，扯了扯嘴角，“只怕你与我这桩婚事，也不是面上瞧着这么简单。”

　　像是知道顾紫歌不信，他补充：“你可以不信，你外祖家疼爱你们，若是顾远烨有心，便是不通过顾相，又如何不能在朝堂谋得一官半职？现下也没什么凭证，只是我的感觉罢了，只是这顾相在朝堂上乃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宠妾灭妻乃至捧庶贬嫡这样的事，并不像他会做的，你家只怕也很不简单。”

　　顾紫歌依旧怔愣——她一直只是尽着本分，娘亲早逝，父亲不疼，她既为姐又兼母，处处护顾远烨周全，因着信任，全然没想到其他。

　　她在朝堂也曾见过顾文彦几面，但品级不同，隔得也远，她打心底里不愿意看见这个舍弃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看向“裴书意”时，眼神虽是无波，可显然也并不太待见。

　　不是……？

　　她几乎有些下意识的想冷笑，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外头冉夜来报：“三爷，揽月流芳堂和二房那边出了些事情，夫人唤你去据说同奶奶的那几个陪嫁丫鬟有关。”一面说，一面又压低了声音，“另外爷交□□的另一事也妥了，只等爷过去。”

　　顾紫歌和裴书意同时一怔，唇角又勾了起来。

　　看来前些日子放线钓上来的鱼，也差不多该收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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