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殉国


  此役之后,无论生死,对陛下,景琰和天下来说我都必须是战死沙场了。”双眸含烟,林殊的长睫微微垂下,若竹叶无风而落。

  “这是为何?”没有过多的波澜,只几个沉稳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

  青年监军抬眸,苍白若雪的面颊渐渐透出一股近乎冷漠的高贵,烛火下却又有如琢玉般完美得不近人情:“只能这样,只有没了我这个麒麟才子在景琰的身侧,陛下才能真的对景琰和参与雪冤的群臣放下戒备,而景琰也才会真正的安全。陛下现在只剩景琰这么一个可用的儿子了,他不会是从内心真的想废太子。没了林殊,父子间的芥蒂必然会少了很多。我知道,长辈们在京城一定已经布置好了节制陛下的万全之策,可是如果可以不用动陛下,那岂不是更能留住景琰心中的纯全?因为一旦动了陛下,无论事实再怎么得到遮掩,在当事人心中的痛也永远都会存在。可是不管有什么恩怨,他毕竟是景琰的亲生父亲。就算景琰永远不知道,我也不希望在众位叔伯和静妃娘娘的心中,以后在面对景琰的时候有什么需要隐藏的忐忑。若果真的能少了每个人心中的阴影,岂非对所有的人都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说完这长长的一整段话,林殊方才礼毕直身:“逝者已矣,当年赤焰一案已然审结,所有的遗属残部当可得到适当的安置和抚恤,晚辈心愿已足,如今日日自省的,便都是应如何尽力避免因对陛下之怨,影响到晚辈对朝廷,战事,民生选择最优做法的判断。”林殊淡笑清浅若山间晨起的流云岚烟。

  “小殊,你的心胸之宽,慎独之彻,可当真是.....”感受到大帐当中玉立男子超然独立,不因进退而缚上善若水般的君子之气,此刻于这大帐当中的人间翘楚们,无一心内不被深深地震撼以至动容。

  过了许久,仍是蒙挚忍不住第一个开口:“只要陛下没有什么异动,我们自当答应你不动陛下,只是为什么要也瞒着太子呢?他可和你是从小的朋友,你还信不过他嘛?就算是有什么威胁,哪怕是刀架在太子的脖子上,我蒙挚以性命担保,太子也断不会将此事泄漏。是不是?是不是啊?”蒙挚左右转头征询大家的认同:“这次出征太子就怕你有任何的闪失,如果他知道你殉国了,那该有多伤心吶。他刚认出你也还没有几天......”蒙挚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林殊的身边,轻扶一下他的肩膀,表情诚挚地凝眸相劝。

  “我知道......”羽眉微凝,深深望了蒙挚一眼,林殊轻叹一声,悠悠呼出些许白气:“我知道他会很伤心,不过这本就是他日后身为国君该有的成长。”林殊侧头,在帐外秋雨滂沱的响声中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孤独之路,他必须适应只能与自己共处的日子,方能习练得通达且不被左右。”回过头,林殊的面色越发孤洁方正:“景琰还必须明白,行事必须要有大局观念,不可再鲁莽,因为太多的事情毕生只能有一次机会。他日后再拼上的将再也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多少人的性命还有已故林殊的期许。无论什么样的乱流,只有他必须忍住伤,找到问题的关键和核心去解决,不能再被情绪左右。希望我的死讯能帮助他不再逃避,真正成长。”说着话,向右前方跨出半步,林殊半仰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色苍茫丰沛,藏尽一言难尽的苦痛煎熬:“还有一层,只有他真的以为我死了,陛下才能真正相信,否则以景琰的演技,一开始倒无虑,可日子久了,终究还是难免会让陛下疑心,若果真的如此,我们所有的心思岂不是都白费了。”林殊环顾,再次诚恳地逐一遍历每个人的眼睛。

  “借战事殉国脱身,这的确是目前成本最小,亦最为妥帖最好免去争议的彻底归隐之法。”淡若秋菊的蔺翔微展宽袖,于侧轻轻点头。

  “好,既然如此,那,这也依你。就,只告诉霓凰。霓凰......”蒙挚始终紧攥钢拳,此刻终是叹出一口忧闷的长气。

  “霓凰也不能告诉。”林殊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变掌为拳。

  “你说什么?”蒙挚钢拳中的骨节忽被他捏得嘎巴嘎巴直响。“你再说一遍。”他一步上前,冲林殊瞪起眼睛,伸手如爪似想拎起他的衣领,半途却又改爪为拳,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十四年,十四年呐,我蒙挚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丫头,那个丫头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是,可是......”

  “我知道,可是这件事......”狠狠咬了一下后牙,林殊额上的青筋暴起:“与瞒着我的身份不同。景琰知道霓凰对我的心,一定会特别地关照她,如果她不是真的悲痛欲绝,景琰一定会看出来的。”言毕侧头,林殊额上的青筋连连突跳,鼻翼微动,似已无力再往下再说。

  “你就真的忍心?”蒙挚转身霍霍走开几步,举起拳头重重捶在前方一根碗口粗的木柱之上,大帐随即跟着晃了几晃。

  “等过一阵子,希望就几个月,等景琰的疑心消了,我告诉她,告诉......霓凰。”带几分凌乱地微抖着睫毛,林殊突然一手捂住胸口,手指触到那硬邦邦小瓷瓶的一瞬,宽额上竟争先恐后地瞬间冒出无数细密的汗珠来,他的呼吸也霎时急促不稳。

  “既然该说的都说了,也不能吃冰续丹,你就只能尽量歇着了,把手给我。”阁主蔺翔急忙上前两步抓过林殊的手,不容分说便开始诊脉,后又掏出银针,在他左右两手的手腕上各自迅速扎了几针。

  林殊额上虚汗淋漓,只得由着众人将他一路扶到一旁坐下,稍稍歇了一会儿。侧头望望身侧忙碌的蔺翔父子,眸间真诚地溢满感激。

  “还有,如若万不得已,走了下策,此番行动必须要牵涉到陛下,也一定要想办法绕开高公公。”复又歇了片时,他抬头望向视线从未移开,眼中满载不忍的言侯:“他老人家自存风骨,睿智练达,只是毕竟已然服侍了陛下一辈子......”语音虚弱无力,言辞十分悠慢孱弱,林殊断断续续间,却依然执着而又诚恳:“这中间的情分不是我们这些外人......所能明白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够......陷他于两难。”努力眨几下眼,江左梅郎的容色笃定,不容置疑的高华之气丝毫未因外表的孱弱而被减损半分。

  “小殊,你的心地可真是......让我们这一辈汗颜。”言侯动容不住地点头,一手轻扶他的肩膀,助他坐着稍许省些力气。

  又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蔺翔行过针,陪林殊坐了一会儿后放心站起。林殊也自觉舒适了许多,于是抬头目光柔和,却即马上添了几分轻跃的活泼:“蔺伯伯,发若泼墨,身若修竹,您显得还是那么的年轻,这十年竟然一点点都没变化呢。”

  “嗯。”蔺翔回眸一笑:“你小子也没变,嘴还是这么甜。”收起笑容,琅琊阁阁主的面色却是忽而故意一沉:“有老夫在你的身边,如果听话可保你一个月,至多两个月,时间你可记好了。到时候如若不听话,我可不会像蔺晨一样跟着你胡闹。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该留在帐中取暖的时候往外跑,只有一个办法,弹指点昏,且事先不会知会提示,可记牢了?”

  “啊?!”林殊咽了咽口水,似是被猛然吓到了,不过马上即恭敬地俯首点头:“是。”

  “晚辈其实还有一事,”林殊顺着这忧愁的情绪,眸色清悠,荡起忧郁如雾的小眼神:“既然您来了,那么蔺晨是不是明日就可以启程再去南楚了。”他十分应景虚弱地轻轻咳嗽了两声,却在无人注意的衣袖下暗暗搓着手指。

  “嗨,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我琅琊阁为什么要听你的?”好半天被无视以后,忽然找到如此可笑的存在感,蔺晨也不挡冷风了,从帐门口立时蹿了过来。

  “霓凰一旦听到我的死讯,一定会悲伤欲绝,如若那时她与南楚交战正酣,难免会因一时激愤,觉得生无可恋,过于勇猛,如果发生什么不测。我......”抬起标准的生无可恋脸,林殊将无尽的哀愁真真切切地锁在眸间:“所以如若能在她得知我殉国的讯息前止息与南楚的兵戎相见,自是最好,对两国的百姓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凄美的双瞳左右轻轻颤动,他急切迎上蔺晨来势汹汹的目光:“论能力才华,只有蔺晨能够担当......咳咳咳......”青年监军孱弱的双肩随着压抑下却又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不由自主地颤颤上下抖动。

  “还是你想得周到。”低头帮林殊拍拍后背,蔺阁主抬头望向蔺晨:“明天你就出发吧。”点头吩咐时神色出奇地淡然。

  “爹,可十年都没见了,你就这么地不想我,一见面这就听人挑唆,非得急着明日就把亲儿子给打发走不可?”蔺晨故意侧过头,抄起双手小声嘟囔。

  林殊的眸光愈加可怜兮兮,不时轻咳着。然他越是这样,蔺晨的头便仰得越高,身形也更加地越发洒脱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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