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江湖
（40）
约三个半月前：
金陵，皇宫。
九月十日早朝，颁下谕旨，几路大军于后日出发，奔赴各自的战场，苏哲恢复本名梅长苏，任北境蒙帅帐前持符监军，随军一同出征。
如此举国震惊的御旨，亦给素来竹影婆娑，药香清淡如世外桃源的芷萝宫带来些许的异样。因为自从听闻此消息，一向从容淡泊，只对侍弄花草和研究药膳有兴趣的静贵妃娘娘便独自在芷萝宫的正殿中挺身端坐，神情淡漠端严，如今已经过了足足有一个半时辰，身形却仍然纹丝未动。虽是面容无异，可是终日熟悉的宫女内侍们却深知静妃此举大大不同往昔，反正从自己入宫以来从未有人见过娘娘这样，竟然全都不敢上前相问。
“我想自己出征，可是小殊说，不放心陛下，一定要我留在京城。还说这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一定能胜任。”这几句景琰今早早朝前来请安时所说过的话，再没离开过她的耳畔。
很久以后，静妃抬手叫过一个贴身宫女小黎，先是低头耳语了几句，随后轻提裙摆，优雅地徐徐起身，并吩咐传午膳。
“今天传膳这么早吗？”一名在一侧跪坐服侍的宫女小雅这才敢稍微动动因为长久低着头，早已酸涩僵直的脖颈，眸光柔顺地抬头轻声询问。
“嗯，早饭吃得少了，这会儿还真是有些饿了。”静妃在两侧侍立宫娥的搀扶下站起，摆摆手，示意宫女们不必跟过来，长衣曳地，缓缓地踱向大殿宽阔的朱红色门口，高贵的玉颈在逆光中曲线优美。她举目望向大院正中冬日里笔直参天的楠树，容色端宁，像是在回答小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语音悠慢温和。
只一刻之后，十几个精致青瓷小碟便被数名宫女排着队端入殿来陆续恭敬摆上，碗筷亦正在被依次放置端正，而静妃也已然回位坐好。小雅在一侧拾起银筷子，欲为静妃布菜，却见刚才领了吩咐的那个宫女小黎此刻匆匆进来跪坐到静妃另一侧的身旁，抬头掩口又向静妃耳语了几句。只是静贵妃娘娘听了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更是没有任何的言语。待小黎退下后，她只慢慢地开始动起了筷子，不疾不徐地专心用膳。低头看到一道银耳雪梨羮似乎不错，还不觉弯起双眸浅笑：
“不知不觉我都这个岁数了。”她自嘲似地略沉了下眼皮，轻轻慨叹一声，再抬起目光时，柔柔光晕温和地扫向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可儿媳妇却最是娇俏，这道银耳雪梨羮用在秋天美容滋阴正好，不如给她送到东宫去，现在送去，只怕还能赶得上她的中饭。”抬手夹起一块宫女小雅刚刚为自己布上的小菜，她停住筷子，似在垂眸思忖：“实是多事之秋啊，如今太子的担子着实不轻，只怕要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都难免会冷落新人了，婉清花样的年纪，又刚新入宫不久，可如今恐怕是只有我这个当婆婆的还能有时间对她略加照抚了。”她的眸光侧向微微一扫：“你们几个可也都帮本宫想着记着，提醒着点。”余光又温和地扫了扫身侧正在伺候的几名宫女，她布菜入口，垂眸复又清浅一笑。
“是，娘娘圣明，奴婢们谨记。”身侧几名近身服侍的宫女均面色恭谨，将双手交握于身前，一齐弯腰行礼。
宫女小黎亦俯首行了一礼，随后马上挥手命跪坐在远处守候的宫女将雪梨羹装盒，亲自提了送往东宫。
谁知当天下午，竟如上天故意对早已忙得人仰马翻的东宫开玩笑似的，那为了减少太子的后顾之忧，正殷勤打理东宫，平日素来康健的太子妃却突然传出有恙，甚至招了众多的太医来诊治还是一点不见起色。静妃闻讯面色忧急，要知道太子昨夜今日已忙得不吃不睡，于此国之危难之时他是绝不容再因家事分心的。脚步匆忙，她扶着宫女的手急急忙忙坐上软轿，一路催促着，亲自赶往东宫。
“参见母妃。”虽然病着，恭敬温婉的太子妃柳婉清还是迎出内殿，动作娴雅地敛衣缓缓行礼。
“怎么样了？”静妃入殿赶紧扶住硬撑着还欲行礼的太子妃，眼角眉梢溢满温暖的关切：“有没有禀报太子？”
“五国来攻，太子正忙于朝政，儿妇不想为自己的小事烦扰于他。”太子妃面色灰白，嘴唇颤抖，一手捂着气滞憋闷的胸口，硬撑着低头言说。
“也好。”望望懂事的太子妃，静妃的心底不觉轻叹了一声：“放心，宫里不是还有我么。”她轻轻扶着太子妃走向里间的内殿：“想必你也知道，本宫以前曾是医女，既然目前太医找不出此病的缘由，不如就让本宫也来给你切一下脉，你意下如何啊？”静妃说着话温和地拉起柳氏婉清如水冰凉的小手：“瞧瞧，才几日的功夫，这手怎就如此寒凉了。”
“是。”婉清温婉地随着静妃行至后殿双手撩起衣裙依言坐下，饶是病着亦不失大家闺秀周身的贤淑雅韵。跟在静妃身后的宫女小玉急忙上前几步十分有眼力见地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摆上切脉用的精巧脉枕。
“这几日尤其是今日吃过的东西都验过了吗？太医们最后怎么说？”静妃一边诊脉一边侧头问向一旁正行礼伺候的八名内殿随侍绛衣宫女。
“所有从御膳房传过来的菜品和水果点心茶水已然全部都依制验过了，并无丝毫的异常，太医们也还是找不出究竟是什么缘由引起的，目前正在偏殿聚集商讨。”东宫首领宫女采薇低头敛容回禀。
仔细切过脉，又看过舌苔，静妃垂下长睫低头默默地暗自思忖，片时，她望向婉清的双眸，徐徐凝着眉目许久，这才温淡开口：“你这个病症本宫以前似是见过，只是这种病症在这宫中三十多年来自从我入宫以后至今却是再未耳闻，虽曾在江湖中有所见闻，但毕竟此去经年，终是不宜妄下结论。”略顿了一顿，依旧望着婉清那痛楚的小脸，她复又默默地拉起她沁凉的小手：“可是既然连太医们现今一时也都诊治不出，如此表征凶险的急症，倒不如张榜悬赏聘请在京的江湖郎中，如若此病症真的在江湖中像多年前一样并不罕见，那么想必医治也就不会是什么太难的事，不知你意如何？”拉着儿媳的手，眸色温润，含着几分担忧地凝着婉清那正努力隐去惊慌失措的眸，静妃容色温婉，从容大气。
“儿媳多谢母妃，一切但凭母妃定夺。”婉清面色较之方才越发苍白，薄汗渐上额头，神色倦怠，似也早已失了主意，此刻睫毛几颤，一手抚着胸口，只知又是温婉一礼。
拍拍手中冰凉的小手，又安慰了几句这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姑娘，静妃继而挺身抬眸面向十几名跪在下方的宫女，神色宁毅：“传话太医院院正钟离宽，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即刻张贴皇榜，如若有人能医得太子妃的病症，重赏，无技唐突者，重责。”
“是。”东宫的数名掌事女官急忙伏地相应。
只是这日过去，却没有任何人前来揭榜。
午夜，静妃披着厚厚的雪绒毯，枯坐外殿，心事重重：“如若明天午时前还是没有人来揭榜，就派人去客卿苏哲的府邸，本宫听说他常年生病，府中常驻郎中，还曾听闻那府中的郎中医术很是不错，在江湖上也是颇有几分薄名的。”静妃侧头望向平台下方陪伴随侍的四名贴身宫女小黎，小雅，小玉，小叶。“太子妃的病如此地没有起色，说不得要请苏宅的大夫来帮忙医治。”再次仔细叮嘱好几名随侍的宫女，静妃才似是终于散开了些许的心结，缓缓地起了身，拖着石青色挑绣芍药花的镂花曳地长裙，一步一步渐渐面向安寝的后殿行去，脚步极轻。
“是。”几名宫女小心应着，跟在静妃的身后依次双双放下通天落地半透明的鲛绡重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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