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公义


  (29)

  送信军士进帐后快行几步单膝跪地过头呈上书信禀报:“冯熠的尸骨尚停在信陵刚刚交换回的一座城池当中,虽说不日即可任由其妻儿扶灵送回本乡,只是这是战时,路途不便,若不派兵护送仅由其孤儿寡母几人只怕断难扶灵返乡。他乃世家子弟,又为外派命官,依律是该由驻防军中拨调人手护送的。只是冯熠有献城之举,我军收复城池后已将其羁押在当地,正准备不日押解回大营以便移交刑部正式审问定罪。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人就已经先死了,如此究竟该如何处置,还望主帅定夺授意。”

  蒙挚走下帅椅,上前几步,双手郑重地接过信陵郡守的遗书,目色黯然苍茫。

  “有什么好定夺的?献城偷生,重罪难逃,还论什么世家身份,外派命官。”一名军帐中的紫袍大将撇了撇大嘴。“没把他的尸骨拉出来鞭尸就已经算是宽仁了,我们日日在这苦寒之地浴血征战,他倒好,献城求生。好歹还算是有点羞耻心知道自尽。这种人本就该暴尸荒野,现在若还占用兵力送其尸骨返乡,传了出去,那还不成了千古笑话。前锋大将也当真是糊涂了,大敌当前,竟然还拿这种事来烦扰主帅。”

  “就是。”

  “就是。”

  “就是。”一时间,甲胄轻响声中,大帐中暗笑连连。

  “冯熠任信陵郡守十年,听闻原本官声极好,是否有不少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愿意护送其灵柩返乡?”抬起澈然清润的双眸,林殊沉肃地询向刚刚起身的报信之人。

  “是,是有很多,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前锋大将才甚感为难的吧。”传信军士容色端严,起身后正色回禀。众将看到是多日来妙计连连的梅监军在问话,不禁人人瞬间敛去了嬉笑之色,屏息聆听,心生敬重。

  眼神轻轻地从众将面上拂过,林殊侧行一步,缓缓开口:“三年前,信陵突遭时疫。一时间染疾者竟占了十六城百姓人口的七八成之多,死者亦达到了一成以上。当时只为数不多的几个富贵人家有条件讲究隔离,倒也没受太大的影响。可是贫苦的百姓人家就不行了,根本不懂也没有条件讲究,为了生计为了糊口,身体稍微允许就不得不继续日日聚集外出做工,如此导致寻常市井人家几乎无一家不死一个人的。一时十六城无论城市郊野均若黑云压顶,人人自危。可就在那个时候朝廷的赈灾款项和救助却是一直都迟迟未见下发。”踱了几步,林殊转身,宁澈如渊的目光复又扫过在场每一位铮铮将军的双目。

  “当时是信陵郡守冯熠掏出了历年的积蓄,甚至连同其同为世家出身夫人的全部陪嫁嫁妆,又凭借自己的世家子弟身份,从亲戚本家四处或借或要这才筹到巨额款项。那时是他托人从四处遍寻名医并又从各处购来大批药材,如此才逐渐控制住了疫情。而他自己呢,却因为日日操劳奔走深入于各疫区之间,最终也染上时疫,在那一年几乎九死一生。”言毕,林殊大步走向前方,从前面面向大家,复又缓缓地扫视一周,眸光渐渐沉冷刚毅,甚至凛凛可畏,似要从那一双双冷毅威风的眼底看透每一个人隐藏的真心。可只片刻之后他却又是目光一敛,复又温和地询向居中站立适才禀报的送信之人:

  “不许百姓平民出城走动,可是我军目前定下的战区规矩?”

  “正是。”信使正色拱手点头。

  “如此说来,若此时我们不许自发自愿的百姓护送,又不派军士护送其眷属扶灵离开战区。而任由其孤儿寡母几人自己出城遭战祸吞噬,岂是护国将士该有的胸襟?”林殊面向适才出言不逊的将军凝住双眸,语音不兴,却是辞色铿锵严厉。

  “可是,可是这回的事......哼,谁知他当年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在沽名钓誉。”出言将军别过头去,明显仍在愤愤不平:“救过人命的人却通敌,仍是罪犯一名。更何况此等卖国的不入流小人,谁护送谁晦气。”

  “我军兵力本就不多,要护送出战区,怎么也得派几十个人,十天的时间。”有旁侧的人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

  “此番出战区,需得经过刚刚被我们暂时占领的部分大渝国土,可是这中间要是真遇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比如被敌军的小股部队偷袭什么的。彼时如若真的有人为护这种小人的灵柩枉送上了性命,那岂不是冤枉死了?”一名银袍青甲的将军鼻孔朝天,手执身侧的□□咚地一声重重一顿,枪缨突突几颤。

  “其实派兵护送也没用,知道这送的是冯熠,真要是遇见点什么风吹草动的,谁会为这种小人的尸身和家人拼命啊,还不都是先自己跑了才来得痛快。哈哈......”一时间甲胄复又哗哗轻响成片,不少的人都在耸肩轻笑。

  “就是,派再多的兵送也没用,遇事都跑了才合常理。”不少的人在掩唇附和点头。

  “既然派与不派都是一样,那......还派兵作甚?哈哈哈......”

  “报应!”唾弃之声此起彼伏。

  “没错......哈哈哈......”

  “正是......哈哈哈......”

  “都别说了!”蒙挚一声大吼,帐中顿时鸦雀无声。虽是面色强悍,他的目光此时却仍是不自觉地暗暗瞟向林殊,希望他来出声救场。余光中,却只见青年监军的眸光倒是依旧清浅淡然。

  “然而目前在这帐中的人,没有一个人当时就在信陵。”片刻后,林殊几字一顿,声音仍不高不低,却透出一股仿若上古玄铁般令人生畏的霸气和冷冽:“如此地在人与人的不平等中举着公义的旗帜,又怎知不是早已将公义中最宝贵的根本赶出了自己的灵魂?”他凛冽冷绝的目光复又缓缓地从每一名将军的眸间依次划过,比之适才更加缓慢和威严了几分,直宛如锋利的刀锋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正一点一点地剖开人肺腑心肠中最深层隐秘的晦暗。大帐中顿时宛若无人般的寂静,只更漏在不合时宜地滴答,如泰山压顶,不知为何,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冥冥间竟自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渐渐地喘不上气,伴着心内的不安,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吐出半个字来。如此这般地安静了居然有半盏茶的功夫,林殊这才渐渐厉色尽收,回身眸色复又清润淡然地向蒙挚浅施一礼;“末将以为,不管冯熠做过什么,自有国法使其付出代价,道德固然是修身自省的良药,但我们其实无权附加自己的道德去要求别人,甚至以此为依据去碾压其遗孀儿女的权利。无论何人其实都更没有权利利用大义的名义,以自己的付出为借口以绑架别人来牺牲一切,却还自以为正义和高尚。”

  “难道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有的人还是轻轻耸肩,悄声嘀咕。

  半转过身,林殊面向此将:“末将倒想请教,权利和善到底哪一个该更优先?面对重大危机之时,人又有没有选择不献出自己生命的权利?”字字清晰声中,青年监军冷静到冷酷的眼神审视着红袍将军躲闪的双目,眸光转而沉静如水,却更隐凛凛威严。

  “可是对这种人的姑息,那感觉简直就是在碾压我自己的道德和良心。”一脚猛踏下去,此将将战靴下一块青石石板猛地踩裂出隐隐细纹。

  “道德?良心?用自己的道德去要求别人,难道不是在剥夺别人知情同意的权利?那才正是对别人权利的剥夺尊严的伤害。要把这个代价计算入内,考量过后你会发现,很多时候过犹不及,自己也并不是真的在做一件很道德的事情。而尊重别人的权利本身才是一种良善。”一时间,林殊眸光暴长,森然如刀,不禁令人凛然震撼。

  待出言的将军慢慢地低下头去,他才复又缓缓地收去厉色:“况且何曾姑息?”转头望向帐外,林殊的眸光蓦地悲凉清远:“冯熠已获罪且自尽,一直都在承担代价。”略顿了顿,收回目光,他又一次缓缓地遍览众将:“孙子兵法九地中言到: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自当端庄持重,有条不紊。依制护送扶灵孤儿寡母出战区,只要于战事无碍,于战场上本就是不宜犹疑拖延且顺理成章的事情,今日如若为此过于踌躇分心,争论得久了难免徒增损耗,实为不妥,如此还望主帅尽速定夺实施为是。”

  闻言,这一次,众将终于发自心底地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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