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绢帛


  (15)

  军士们在忙着打扫战场,清点剩余物资。驶去上游躲藏的近百艘战船也正鼓起白色的船帆,排成几列,迎风招展地驶回岸边,已依稀可见。看来已依照计划准备开始分批运送军士过江。蒙挚去江边巡视了,林殊和飞流远远地坐在大军后方的一小片满树金黄的古老树林当中。看到小小少年似乎在篝火边抱着一块大青石睡熟了,望望他稚嫩纯真的小脸温然浅笑,苏兄起身轻轻地为他盖上一件厚缎披风,这才又紧紧自己裹着的水青色裘领披风,动作潇洒娴雅地,仿佛携着浑然天成的气节品性,反身坐回原处,仍是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就着面前半人高的篝火烤火。篝火噼噼啪啪,馨黄的火焰跳动着映在略带倦色的清俊容颜上,终究增出了几分安稳的欣和。

  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一线晨曦微露。他淡淡地抿了下几无血色的薄唇,眉间浅凝,犹豫着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从内中取出一个素雅的蜀锦私囊来。利落解开拢在上面的湖蓝色丝带扣,探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将一方轻薄的丝绢取出,握于手中,这才展颜一笑染透蔚然眉宇,开始就着篝火黄润的柔光,专心致志地将展平的信帛细细端详。

  “兄长:

  虽说约好每二十日互写一封家书,可是由于离得越来越远,战场不能用信鸽,亦不好用800里加急传递私信,从而使得收到信的时间势必会越来越晚,所以人家就提前写啦,兄长不会介意的吧?你当然不会介意哒,哈哈!人家知道,虽然这才刚分开没有几天。”

  仿佛看到她那莹莹妙目下微微翘起的饱满红唇,飞扬的笑靥浮在桃粉的香腮上溢满春风十里。不经意间展颜痴笑,他珍惜地抚着信帛,苍白的面色竟是倏忽间便添了少许康健的红润和柔淡的光泽。橘黄色的篝火依旧浅浅地映在莲青色的净素劲装和象牙色的面颊之上。参天古树下,剑眉凌眸的俊颜格外静舒而又清和。

  “可是却要说什么好呢?主帅的行踪不能透露,越靠近战区就连天气也不能说,怕敌人猜出来所在的方位。身边的景致和部署更是不敢提,谁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坏心眼的敌军掳去......可是,可是霓凰今日就是想要告诉兄长一个秘密呀,怎么办?怎么办?不说大抵会睡不着觉呢。怎么办嘛?兄长快帮霓凰想想办法,到底究竟该怎么办?还有,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我那生性好奇的兄长难道,可能,会,真的不想知道?”仿佛能感觉到她正抱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扬起俏丽又隐隐激动的小脸,眯着淘气的眼睛,嘟着水润的樱唇,一本正经地歪着头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轻蹭。

  高高弯起唇角,他的心中登时柔暖异常,眼神明润而又清亮。心道我的小女孩在自己的面前果真是永远都长不大啊。当真不遗余力地撒娇搞怪。哎,这封信,就算是不慎落到了敌军的手中,估计也没有人敢相信这果真是出自沉稳智慧,气吞山河的南境女帅的手笔吧。而截获此信,又不幸笃信不疑而向上呈上的军士,说不定还会因为提供不实信息而在上级的长官面前领上一顿责罚呢。一时间,铮亮清明的双眸荡出朵朵笑意,棱角分明却苍白的清瘦男子抿了抿渐有浅浅血色的清淡薄唇,双手更加虔正地捧好面前的薄薄丝绢,舒眉展颜,一心一意地继续细细详读。

  “不知我那性情宛若大地般坚实温厚的兄长,出征后的日子每天有没有能睡得好呢?兄长一向浅眠,如今在外奔波,日日风餐露宿,时时日理万机,每至长夜漫漫又需思念娇妻故友,可也当真是操劳不易,辛苦啊,实在是辛苦!是也不是呢?那兄长到底是睡得好还是不好嘛?”透过半透明的轻薄信帛,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正可巧望见她那素白小脸上顽皮闪动的狡黠眸光。

  垂下长睫,莞尔一笑,江左梅郎默默地在心中正色作答。好,而且还好得很奇怪呢。为兄如今常常深眠,居然感觉比在金陵的苏宅睡得还要安稳些。思来想去这肯定是我家凰儿的功劳啊,因为听说成了亲人的人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凰儿说是也不是呢?从那日起,我们的心终是填满了取之不尽又用之不竭的满足和安稳,是不是?滚了滚喉结,凌眸左右顾盼,看看果真四周无人,他悄悄一笑轻轻地低下头去,以薄唇轻触细软的绢帛,如蜻蜓点水,却仍是悄悄然,缓缓地红了耳朵。

  “那......若说这是凰儿的功劳?兄长可会信吗?好啦,人家不想再卖关子啦,已经决定马上就告诉兄长,哈哈。”他仿佛看到她复又举着红扑扑的粉嫩小脸,微张着水润饱满的梅色双唇,攀着自己一侧的胳膊,歪着头明眸巧笑,连睫毛都弯成小巧的扇形。而后却又像一只小猫一般,不客气地钻入怀中,侧着小脑袋安舒地抵在自己的颈弯之上。

  “当年我的林殊哥哥是个小火人,对吧。胸口常常是人家用来捂身暖手的地方。所以呢,人家当年在为兄长设计铠甲的时候,就私心加了一个小小的机关暗兜,就在护心宝镜的后面。人家就是在那里设计了一个刚好可放香囊的暗兜。那时想着等我的林殊哥哥出征的时候,浑身热血上涌之际要是能忽然隐隐闻到一股极其特殊的清冽味道。比如说,能在白雪皑皑的北境沙场有一天忽然闻到春日的草香,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又好玩的事啊。”他仿佛听到了此刻怀中的她在咯咯憨笑。

  天啊,我的小丫头难道当真已顽劣至此。不知不觉,眉头默默浅凝,他低头望一眼此刻空落落的怀中,悠悠慢慢地轻叹了一口气,唇边却丝毫未减荡人心魄的悠淳笑意。

  “可如今这一转眼十四年就这么过去了,兄长归来,没有想到这次真的又能束上霓凰亲手为兄长打制的铠甲。所以在出征前,你的凰儿有幸第一次将暗兜中的香囊悄悄地装满。”他又几不可闻地轻轻舒出一口长气,低头匆匆瞥一眼自己的胸口。

  “只是这一次装的却并不是出其不意的有趣味道,而是......晏大夫前段日子一直在教霓凰调制的安眠香。这种香是不用焚哒,味道也几不可闻。晏大夫笑着说此物便捷,只需常常带在心脉的旁边疗效就会很好。其实不只是铠甲上,霓凰最近为兄长新制的短靠劲装外套,其心口处同护心镜的位置也均缝有一个不起眼的暗兜呢,在那里面霓凰同样是放入了薄薄的安神香囊。”他的眸子几动,清润澄澈的眸缓缓下垂,篝火细碎的光影立时随着在凌眸间聚拢跳动。视线继续向下沉去,他复又低头望望自己此刻略略起伏的胸口,眉睫微抖轻颤。

  “其实这几件衣服内装的每种味道还是略有不同哒,因为味道清淡以极,所以这几日也不知兄长有没有曾经注意到。吩咐亲兵洗衣服的时候可是要记得叮嘱取出来哦。要不然......哼!......还是算了,其实人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说真的,盔甲毕竟沉重,兄长能穿劲装的时候还是尽量着劲装便捷。再说兄长淡泊的神采配上人家亲选的劲装那才当真是脱俗的帅气,兄长说是也不是?香囊的大小都是一样的,可以互换,无论喜欢哪种味道,常带都好......战事多变,也不知兄长如今会不会一如昔年,喜欢于夜战过后静静地独自守候黎明呢?其实凰儿只想知道,残夜将尽的时候,是什么颜色的鸟飞过你的上空?若此时相伴,兄长又会不会突然捂住我的口,用凰儿最喜欢的方式让人家禁声......阴山畔,长风如歌,切记将息珍重。”一句一句,他清朗的眸缓缓移动在隽秀的字里行间,读着读着,直至最后一字,双手缓缓拾起绢帛,将它紧紧地捂于心口,阔目噙笑不减,酸涩却来得猝不及防,一层又一层朦胧了幽澈的双眼。

  忽地,在晨曦初透半明半暗的逆光当中,一团矫健的黑影穿过树木稀疏的阔木树林急速地向这边飘来,无声无息间竟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飞流猛地惊醒窜了起来挡在篝火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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