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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那一排排朱红色的逶迤宫墙下,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炫目刺眼的日光打在油亮油亮的黄瓦片上,仿佛给瓦砾镀上了一层金光。不过,就算真的是全部用真金打造的叠叠瓦片,在这座皇宫里,又有什么稀奇呢?

  我怀着这样奇怪的念头,在御花园里来回游荡着,跟着我的那个宫女不停在后面催着,叫我赶快回宫。

  可是我不想回去。母妃薨逝许久,我在宫中守丧也许久了,实在太过枯燥无聊。大丧期过,我终于可以出来吹吹暖风,见见太阳。

  不远处的茵茵绿草上架起了一个新修的秋千,若站在那个秋千上荡到高处,好像正可以望到西池湖满塘的尖角荷花。是谁想到在这里架一个秋千的?真是聪明。

  我不顾身后宫女的阻拦,小跑着上了那架秋千,悠啊悠啊那秋千便越荡越高,我不仅看到了一池粉□□白的新荷,还仿佛离天上飞的那只燕子更近了些。

  可是那燕子怎么不飞走?等我再悠高了些,才发觉那哪里是真的燕子,倒是一只太过逼真的春燕风筝。不过风筝也很好,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飞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看到许多站在地上看不见的事。

  我兴奋而开怀地笑着,好像自己再用力荡一点,就可以触到天上那白白软软的云朵。

  可当我想再用力一些的时候,忽然一个很大的后坐的力,把秋千拽停了下来。我一惊,幸亏自己拽紧了绳子,要不然非得跌下秋千不可。

  我生气地回头,身后是乐不可支的八哥和九哥。一阵嬉闹笑语声起,一堆宫婢内侍簇拥下的五姐昭和公主跟六姐昭荣公主亦围了过来。

  我很快被他们挤下了秋千。他们里面最大的八哥已经九岁了,才五岁半的我,论身形跟力气,都是根本抢不过他们的。何况,九哥跟五姐昭和是皇后的子女,我只要伸手去抢,便已经是我错了。

  我踉跄地从草地上爬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土,又抹去了脸上因吃痛而涌出的泪。可老八老九老五老六都在笑我,原来是我一不小心把黄褐色的泥土蹭了一脸。

  刚才跟着我的宫女大力地拽着我的胳膊:“都叫公主不要出来了,公主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又要奴婢下跪认错。”她满嘴怨念的嘟囔着,想拉着我赶紧回宫。

  我原本是想走的,可是身后的老八他们忽然开始叽叽喳喳地讲笑:“没出息的娘没了,剩下个没出息的女儿,连个丫鬟都不如!”然后便是一阵起哄还有讥笑。

  那宫女扯着我已经走开了很远,我忽地搡开了她,撒腿便朝方才那秋千的后身跑过去。老九刚好在这时下了秋千,回头正看见我疯了一样朝他们跑过来。他的一句“咦”还没有说完,我已经顺着秋千悠荡的惯性一把将那个秋千从后掀翻。

  一阵叽叽哇哇的叫喊声下,秋千上的皇子公主全都摔了个狗啃泥。老六昭荣的嘴边还磕破了皮,流了血。她的母妃是贵妃,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跟女儿皆是出众的容貌,这一下子老六的脸上若是留下了疤,非得活活气死那位贵妃娘娘。

  当然,我也是跑不掉的。那日我被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拿着竹尺,把左右两只手十根指头都打得肿起来老高。都说十指连心,可我竟不觉得痛,或者我只要一想到他们几个人摔的那记狗啃泥,我现在受多少罚、遭多少罪都觉得心里再痛快不过。

  夜里,我回到自己偏远的宫殿中,跟着我的那名宫女又把我狠狠地训骂了一通。她今日自然也遭了板子,怎么肯放过连累她的我?只不过她到底不敢对我动手,骂累了便径自去养伤了。

  漫漫长夜,独自一人呆在这个空荡阴冷的宫殿里,叫我不禁想起了母妃。她的品阶很低,低到只比宫女高出一点。她的性子也不好,等不到父皇来的时候她便打骂我,她说就是因为我不是皇子,她才会受到如此冷落欺凌。我一边一声不吭地忍着疼,绝不求饶,一边在心里想着,皇子有什么了不得?

  母妃再怎样厌恶我,也招不回父皇对她的宠爱。而她频繁交替的暴怒与绝望,只是加速了她的病弱和死亡。母妃突然到来的死于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悲痛或是什么,那时小小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解脱。

  可纵然如此,我也受不了别人当着我的面用我那过世的母妃来骂我。

  我推搡皇子公主的事很快传遍了内宫,可它没有给我带来平静,却只带来了更多那些掌上明珠和天之骄子的挑衅还有欺辱。他们大概觉着,我这种无力而执着的反抗,可以为他们无聊的生活增加许多乐趣。何况,就算他们有时会被我报复到遭殃,但每次最后被重重惩罚的那一个,都是我。

  不知何时起,我这个“蝎心蛇手”的名号,竟从内宫传遍了京城。

  梁国公因叛乱而九族株连的那一年,我十三岁。

  不过在我十二岁那年,父皇便因兵力调动的阻塞而贻误战机,纵有应敌之策,却苦无充裕时间,形势危急。这本该是我所不能得知的天子机密,但因为父皇叫我下嫁的旨意,我破例提前知晓了这一切,当然,也知晓了父皇的冷酷与无情。

  在我得了旨意去觐见父皇的那日之前,除了偶尔两次隔着极远极远望见人头簇拥中那一个明黄的点,记忆里我还一次都没有真正的见过他。

  去觐见父皇时,我是极兴奋的,可当我听到那名为下嫁、实为安抚拖延甚至刺杀梁国公的旨意后,我的兴奋很快如一桶冰水迎头盖面泼下一般被浇灭。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盼着能够见到的我的父皇?这就是他为我命运的安排?难道从小孤苦的我,就该承受往后一生寡居甚至弑夫的痛苦?这样的事,父皇为何不叫昭和还有昭荣或者他那么多女儿中的一个去做?

  我怨!

  密殿宽阔而安静,我遥遥地跪在下首,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过于遥远,还是我的双眼被一层泪意迷蒙住,龙椅上父皇的神情变得模糊。

  我只记得他若讲着逗哄孩子的玩笑一般道:“你小时候的那些事,父皇听说很多,果真是个果敢厉害的孩子。这件事,只有你做,父皇才放心。只消事成,你便是父皇最尊贵的公主,你想要什么,父皇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父皇母妃的陪伴、认可和宠爱。

  可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父皇都已经给不了。在那日之后,我的心里不再叫他父皇,而是称他为圣上。

  原本嫁公主给叛臣议和就是皇家大耻,加之父皇的别有用心,我的亲事便极其隐秘低调,甚少人知。只是隔三差五便有圣上差的人来,教我一些暗器和□□的用法,训练我怎样无声无息地接近别人。后来我渐渐知道,这些人叫星水卫。

  离约定成亲之日越近,我的命运仿佛越没有转圜的机会,我越是绝望,越是自弃。一日入夜,因为不安与委屈的集聚,我在宫门院里嚎啕大哭。宫女唯恐沾染晦气一般嫌弃地躲进了屋里,不作理会,我却因为无人,而痛哭的愈发肆无忌惮。

  “是谁在哭?”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顿时收住了哭声。这个声音不像是内监的声音,可是宫闱内禁,怎么会有陌生男子出入?是太医,还是侍卫?

  我侧耳聆听,好像再没有声音,我心中甚疑,那个人走了?可是那掩闭着的宫门却忽地“吱呀”一声动了起来。

  我吓得赶忙冲到门前,用身子堵住了那就要打开的宫门。我低头瞧了瞧自己只穿了两层的裹身衫裙,还有披散着的已经卸掉钗环的长发,这样不整的仪态,如何能见男子?

  门外的人感觉到我在用力地阖门,便收了力不再往里面推。“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么?”门外的人问。听声音,像一个少年。

  我或许不应该回答他,可是这样关切的声音,是几乎从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我贪恋这样的关切,便应道:“嗯。”

  我虽然是壮起胆子回答的这一个字,但声音还是极微。

  “是谁?怎样欺负你了?”那少年似乎很不平:“你快说出来,我好帮你!”

  是谁我不能说,只能说怎样。“我被人逼着,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虽然我知道自己说了也是无用,但这样的委屈实在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此刻就算有一个人能听一听,也是好的。

  “哦?可是本朝明明立有国制,上至公主,下至宫女,绝不遣一女子往番邦属国和亲啊。”那少年按照自己的分析说着。“那你便说,怎样才能叫人不逼着你去嫁?”

  我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如果梁国公不叛乱,我也许便不用嫁。”

  门外的少年忽然朗声大笑。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从我这句话中,猜出了我是谁,不料他却道:“那你放心,你不必嫁了!”

  纵然隔着一道厚重的朱红大门,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少年笑声中的胸有成竹和踌躇满志。“就在方才的酒宴上,我已经向圣上请命,去平梁公叛乱。那梁公现在,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我的心中按捺不住的一阵狂喜,“此言当真?”

  “十足的真。”那少年飞扬道。“不过,你究竟是何人?那梁公叛乱,与你嫁人有何关系?”

  我不敢答。

  一来下嫁议和是圣上的密令,二来听这少年的口吻,像是皇亲重臣,如果让他知道我是那个恶名远扬的破落公主,他还会像方才一样与我说话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这样说。

  门外那少年似气闷地叹气。我问他:“那你又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宫闱内院之中?”

  那少年好像想了一阵,顽皮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我气笑之余,心头还有一丝失落。那少年又道:“不过,你多大了?这个可以告诉我罢?”

  “我十二岁。”我有些害羞地答道。“你多大了?”

  “我十六岁!”那少年颇有些得意道。“比你大四岁呢,小妹妹!”

  小妹?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而且是带着笑意、带着暖人的语气叫我。

  门外好像忽然有别的人跑来的声音,“霍二爷!可叫奴才好找!”这尖细的声音不知是出自哪个内监之口。“二爷喝醉啦,跑到这里作甚么?二爷再不回宫宴酒席上,霍太师该骂啦!”

  那少年扫兴道:“没做什么没做什么,这就跟你回去。”

  外面又复平静了下来,我轻轻推开了大门,长长的永巷里寂静空无一人。已经卸过梳妆的我慌忙又掩上了门,那个人,不见了。

  随着梁国公叛乱平定的消息传遍宫廷,那个少年新的身份开始迅速地被前朝后宫津津乐道,十七岁便平乱立功、官拜一品武官的霍绎霍都统,不再只是霍太师身畔的亲弟,那个京城中有名的混世魔王。

  不只是叛乱平定,宫中还有公主要出嫁,双喜临门。不过这个公主自然不是我,而是嫡公主昭和。她当然是嫁到圣上倚重的权臣之家,不过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婿,大婚前常日与几个姐妹谈论猜测未来驸马的长相品性到底如何,煞是企盼。

  可纵然她的婚嫁风光非常,甚至天下瞩目,我都一点也不羡慕。连自己要嫁之人的面目都未曾见过,有何可羡?

  至于我,自然是不必再嫁给那已死的梁国公,圣上没有再宣召我,只是差近身的内监通知了我这个消息。

  难道我又要再一次沦为无人问津的弃棋?我不甘心!

  上次密旨下嫁的事让我明白,对于像我这样出身微贱的公主,得到圣上的重用,比得到他的宠爱重要得多。终于,在我一再的坚持和求告之下,那内监为我求得了一个面见圣上的机会。

  一番毛遂自荐后,我可以说是非常顺利地求到了星水卫统领这个位置。毕竟在霍家交还星水卫后,圣上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而信任的人选。而我与圣上的血缘之亲,还有我的心狠手辣,恰恰满足了圣上对于这班秘卫统领忠诚、狠辣又隐秘的全部要求。

  连圣上都不禁感叹:“早该想到用你!朕的女儿,昭曦公主。谁说女子不如男?”

  最后,我斗胆提了一个要求,我希望以后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圣上听了,颇为惊讶,旋即只是一笑,他说,朕会看着办的。

  临退出大殿前,我瞥见了那内监望向我的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心里忽然明白,他何尝不是看出了我的潜质,才愿意帮我这一搏。果然,在这个宫里,没有天降的好处,你要做一个有用处的人,才有人肯利用你。

  我走出密殿,眼望皇城长空万里无云,一片净蓝。我微微扬头,阖眸深深的呼吸,只觉心中无比通畅自在。这一天,改变了我的命运和人生轨迹。从那以后,我从一个十数年为人厌弃的落魄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叱咤风云、叫满朝文武几近闻风丧胆的星水卫新统。

  不久,圣上引以为傲的左膀右臂,霍绎与我这个星水卫新统,终于在圣上盛情的引见之下于宫城密殿之中见到。那是在霍绎的记忆里,他与我的第一次见面。

  当然,在我的记忆里,他是那个隔着一道朱红大门,欢语为我解忧的少年。也是那个少年,横刀立马,平定叛党,叫我不必下嫁弑夫,一生尽毁。

  那个少年已然长大,在我的想象中,他一直是无比英俊而桀骜的。这样的想象,一般人的庐山真面目很难满足。可他,竟比我想象中还要自信豁达,英武潇洒。

  不错,以他十七岁便平乱、立功、获爵的经历,加上自小便长在那样的世家,他如今的气质,也该丝毫不让人意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日在密殿之中,霍绎仿佛盯着我瞧了许久。

  后来,霍绎与我在数次亲密无间的合作当中,迅速熟稔了起来。我很庆幸,在我人生中能够遇见他这样的一个人,在我落魄、我的痛苦无人问津时,他那样巧的成为我黑暗末路中的救命星火。在我煊赫、我的风头一时无两时,他又不似那些小人趋炎附势,而是依旧愿意与我以真心相交。无论在何时,他总是会将我从孤独的边缘拉回,也总是那样叫我倾慕。

  而我与他那些默契的合作中,自然也包括京城中飞舸帮的案子。

  那一年的花朝节前夜,在带领星水卫潜进长海庄之前,霍绎拉着我喝了好一阵子的闷酒。我心里奇怪得紧,花酒我见他喝过,闷酒我可没有。眼看着他那括苍金盘露一杯一杯的下肚,我便实在忍不住:“你这么干喝作甚么,不如我给你叫一台仙乐坊的歌舞来助……”

  哐的一声,霍绎手中的白玉酒杯被他打碎。“看什么歌舞!今日我在画舫斗舞会上看得还不够么!”

  我煞是惊讶,那画舫斗舞不是他年年花朝节必去凑热闹的么?今年是怎么了,惹得他发这么一股邪火。

  霍绎面颊已经微红,嘴里含糊说着:“一曲春江花月夜,舞动秦淮天下绝……呵,我原以为只是一支名动天下的舞,不想你是为了留住那一人之心……”

  霍绎的头倚在我的肩上,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已听不太懂的话。我没有再理他,只是想起了从前与他饮遍应天府的豪迈事迹。我女扮男装喝的第一杯花酒,便是他带我去的。一直到现在,秦淮河畔好似已经没有我二人未到过的酒家乐坊了。歌舞艳场,是风月之地,却也是这京城中四面消息最为通达的地方。

  这样缓了一阵,霍绎的酒已经醒了一半。他还有事要做,他与我一样,玩笑跟声色都从不会误了我们的正事。

  霍绎起身,长袍一抖:“你借我的星水卫呢?”

  朝廷想要收抚江湖势力,霍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办砸了这件事,不过他用飞舸帮这个案子多少也弥补回来了一些。可霍绎拉拢金沙教举动又不禁让人揣测起霍家的用意,为了以防万一,星水卫与金沙教执规使成元涣交换了合作的意向。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就算有朝一日霍家联合金沙教做出什么叫圣上猜疑的举动,我在金沙教中留有耳目,也好获取先机,从中调和,保全霍家。

  不错,在圣上与霍家之间,此时的我,坚定地选择站在霍家一边。

  我很多次直白地向霍绎表露过我非他不嫁的心意,或许因为我是皇亲上臣,拒绝我对他来说太过冒险,但他也从不曾有一言一语的接受。我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却从没有想过要放弃。

  直到有一阵,与以往不同,他突然很少回京城。没过多久,便传来了他与金沙教那丫头结下婚约之事。

  长兄为父,我去质问过霍太师。霍太师对我言语客气恭敬,谢星水卫多年没有找过霍家的麻烦,又好言安抚送走了我。但是有关于霍绎的婚事,霍太师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我隐隐感觉到了霍绎在这桩婚事里面的坚持,这让我十分不安。

  要不要入蜀?在我抑住不住的冲动和同样强烈的自尊心僵持不下之时,圣上下的旨意给了我一记锤音。

  “去查查霍都统是怎么回事。”圣上饶有深意地说着。

  在蜀中我最先见到的人是申大隆,就是从前成元涣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弟子。从他的口中我得知,成元涣毙命,他自己被逐出教,星水卫埋在金沙教中的暗线,竟被那个新任教主的年轻女子歪打正着地拔除了。

  罢了,手刃下属,这个下属还是她的叔父长辈,这样的手段够凌厉,叫我也不禁对她好奇起来。

  霍绎为我在万涧峰下安排好了府宅,在我俩久别重逢见的第一面,他如常为我布菜,赠我金簪,我照旧又一次向他袒露了我的心意,可他竟拒绝了我,甚至可以说,是一把推开了我。

  也是在这一晚,我第一次见到了那讨人厌的女子。她的确貌美,但她周身所散发的气息便仿佛与我格格不入。

  山野女子,我在心里如是称她。

  纵然霍绎没有喝完与我一起的酒,而是随那个丫头回了万涧峰,但没过多久,霍绎还是气闷的回到了我这里,还从万涧峰上整个把家给搬了下来。

  我心中窃喜,但霍绎却是辗转反侧,我看得出来,他是在为谁担心。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动身去了中州震阳观。

  我叹息,可那又能如何?纵使他在外为别的女子奔波,我还是在为他们霍家解决着暗藏的隐患。兵部,藩属国朝见的使臣,霍太师私扣的折子……我心头一震,好像忽然明白了此番入蜀前圣上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霍绎终于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不过看起来却比走之前更加忧心。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丫头方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

  “我们回京城罢。”我握住了霍绎的手道。他以为我只是随口一说,便摇了摇头。

  “你已经帮她许多了,我们回京城成亲罢。我跟家中长辈求过的,我的婚事他会同意我自己做主的。”我一心一意地盼望着他能答应。

  霍绎似乎又以为我是信口一提,他借着斟茶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心中抽走,一笑道:“霍家好不容易推掉了星水卫这个烫手山芋,娶了你,不是又把星水卫给抢回来了么?”

  “我可以不做星水卫的统领。”我毫不犹豫道。

  我这样的代价引起了霍绎重视,他终于明白我的“非他不嫁”,不是说说而已。他道:“你肯放弃星水卫么?它是你苦心的经营,是你权位的依傍,亦是你命运的转折。”

  “为了你,我肯。”我无比诚挚地说出了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话。

  我原本以为会得到他一样诚挚的回答,可他又一次避重就轻地摇头:“可你做的这样出色,现在你家中长辈便第一个不肯容你放手。”

  他为何总是这样回答我的话?为何就是不肯直面我对他的心意和情义?为何总是像在探究利弊一样“衡量”着我对他的感情?这么多年,他这样的回答我实在是听得够了。

  “你既然心中无我,为何还要回到这里。”我的声音冷漠。

  “除了天涧宫,她只知道这里。”霍绎说罢,只是叹气。他身子往后仰了仰,懒洋洋地半靠在榻上,仿佛他的世界里,现在只剩下了等,等那个女子。

  我的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只要那个女子不找来这里,霍绎还是只能跟着我回京。

  可是那个女子来了。她活着,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能让那个女子安然,霍绎付出了什么。

  此番再我见到那女子,只明显地感觉出了与她上一次见面的不同。我自问,是什么变了呢?难道是她对霍绎的心意变了?变得更加在乎,变得更加不肯让步。对于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我十分害怕。

  虽然我预感这一次留不住霍绎,可我还是想要硬留,哪怕是在请那女子饮茶时,旁敲侧击的给出了飞舸帮一案的暗示。

  霍绎不由分说地拦下了我的话,我也给他面子,将这个话茬一笑带过。只是我心中明白过来,原来我手上还握了这样一件可以致霍绎于“死地”的利器。

  那夜霍绎执意要与那女子同走,我只好最后尽了我这么多年的为友之义,提点了他京中微妙的变故。

  黑浑的夜幕之下,我直直地望着他与那女子远走的背影。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想什么都不做的静等他回到我身边,是不可能的了。

  不久,我收到了圣上严密掌控霍绎行踪的密旨。我敏锐地察觉到,京中朝堂将有大变。

  冬至,霍府迁宅。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我的府宅里坐着,隔着两个街口,我仿佛可以感觉到霍府新宅里面的喜庆与热闹。筵席是一定少不了的,还会放爆竹,挂灯笼,收贺礼。可这喜乐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因为霍绎并没有邀请我。

  且让他们庆祝去,毕竟他们已经没有多久的安稳日子可以享受。

  我带上申大隆,用星水卫最惯常用的手腕,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那个女子飞舸帮一案与金沙教教主安天声暴毙的“真相”。那女子虽然嘴硬,但她神情一个个微妙的变化如何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全信了。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我带着星水卫回京,方一踏进应天府的地界,便感到了这里与往日不同的阴森诡异。我先见到了那个勤南王府新复王位的王爷,我心中很是不解,好端端的世子,竟然被送到道观中养大。不过也真是巧,他正是申大隆所说,在荆州府撞见的与那个女子亲密同行之人,那个女子当初,也是为他要死要活地闯震阳观。

  我扫了眼王爷身边端坐的王妃,听说,她也是在江湖上颇有艳名的。可惜,我一眼就看出她这个王妃当得辛苦,当得不快活。

  因为去述职,还有呈报霍绎的行事与踪迹,我也见到了圣上。不过这一次进宫,我发觉圣上比照从前苍老了许多,除了皱纹的深刻,背脊的佝偻,更明显的是他眼眶里深深的悲恸与哀戚。

  我知道,皇长兄的病薨,对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在寻常人家便是天伦大悲,何况这个黑发人,还是他寄以厚望、一手栽培的帝国继承人。

  “父皇。”我搀扶着他,发自内心地这样唤他。

  这许多年过去,父皇从前宠爱的那些公主都早已出嫁,器重的皇子大多也已经封藩远走。而一直留在父皇身边的,除了从前还在生的皇长兄,便只有我这个幼时都未曾让他正眼瞧过的公主。而现在,父皇只有我了。

  这样一瞬间的柔软过后,我的心又回复了冰冷和坚硬。圣上没有考虑其他的皇子,而是执意立嫡长子的嫡长子继位。可日渐年迈多疾的龙体和依旧羸弱无依的皇太孙叫圣上对朝臣的一举一动愈发敏感多疑,从圣上的口风中我轻而易举地探出,他不想再留霍家了。

  这一次,在片刻的犹疑过后,圣上与霍家,我选择站在圣上的一边,或者说,是自己的一边。虽然这个决定的代价是鲜血与人命,做出这个决定亦痛的叫我揪心,可这是霍绎逼我的。

  于是在我的一番作为下,那道参奏太师都统两府中隐匿府兵的密报便悄然摆到了圣上的案头。圣上几乎没有任何的查证,便全然相信了这一切。圣上抬头,看着跪在下首的我,他的眼光已经有一丝浑浊:“做的很好,你做的事,父皇从来都很放心。昭曦,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是父皇最尊贵的公主,也是父皇最倚重的朝臣。”

  我的心头只余冷笑。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场景,叫我想起了十二岁时第一次面圣,圣上叫我下嫁叛臣梁公时的情状。或许我性子中的许多,比如狠辣,比如无情,是极肖圣上的。

  “父皇,求您绕过霍绎罢,如果他肯安分守己的呆在儿臣身边。”我轻轻道。

  许久的静默后,龙椅之上的老人沉沉地道了一声:“好。”

  这一年的除夕夜,我高坐于宫中的高阁瑶台之上,凡人尘微的节庆喜乐、团圆安康仿佛都与我如隔世,我只是静静地遥望着远处的庆德门,和门楼上秘密埋伏的星水卫。这张织了许久的大网,终于要收网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庆幸,霍绎此时不在京中,否则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不是都太过残忍?

  庆德门朱红的彩漆叫我想起了我记忆里紧守的那一道宫门,宫门内,是失魂落魄、濒临绝望的公主,宫门外,是神采飞扬、热血满志的少年。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向霍绎提起当年之事,提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或许是我自己不想,不想让他把现在这个心狠手辣的我,和年少他醉酒时恰巧开解宽慰过的一个小妹妹联系到一起。他的记忆里,或许一直牵挂着那个躲在门后哭泣的柔弱女孩儿,那个满腹心事、不能告诉他名字的小妹妹。

  一夜之间,霍氏倾覆,京城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最后一步,我只差最后一步。缉拿叛党,这最后一步完成,他便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时,那勤南王府的王爷竟向圣上请缨,挂帅缉叛,左右我与星水卫是不能在明面上领兵出征之人,圣上便给了勤南王这个新立军功的机会。我原本觉得他碍事,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只是将这件事变得更有趣味罢了。

  一入蜀地,勤南王便问我,霍绎在哪,在不在天涧宫中。他有几分是在问我,当然也有几分是在试探我,我只如实答他,我也不知道霍绎到底在哪里。

  不过无妨,霍绎在不在天涧宫中,我都有办法逼他出来。

  桑子林中安营扎寨后,我妥帖地把中军大帐让给了有王妃随军陪伴的勤南王,因为我知道,今夜的中军大帐注定门庭若市。我如此的安排,是为了叫自己少一分危险,当然,也可以送给那个女子一个与故人惊喜的重逢。

  冬日寒冷而又漫长的夜里,我仔仔细细地梳妆毕,又将霍绎从前赠我的那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藏在手里。而簪中金针,早已不是像他当初赠我时那样干干净净了。毕竟在我十二岁时,便已学过如何用毒,如何用暗器,如何悄无声息的了结一个人的性命。这一身的功夫,怎么能白学呢?

  我还是按捺不住走到了帐外,我仰首,看着墨色夜空中密布的灿灿星子。这样静谧深沉的夜色,好美,好美。比我在皇宫之中所见那被道道宫墙划开的狭长的天空,好看许多。望着天空,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我到目前为止,痛苦很长但幸福却很短暂的人生。我在想我这样辛苦筹谋算计过的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又究竟值不值得。我贪婪的多看了几眼浩渺长空,心里面想着,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可以欣赏这叫人沉醉的夜色。

  是夜帐中,来客纷至,□□陡生。霍绎果然还是出现了,他果然还是要杀我。

  我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开始钦佩自己的计谋,只要能让我见到他就是好的,至于他是为什么会出现,是不是为了别的女人而出现,甚至是不是为了杀我而出现,又有什么可计较?

  眼看着我身前的星水卫一个个的倒下,我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我与他之间,始终有帐要清算,逃不掉的。

  可他为何会突然似体力不支、似内功走火一般的倒了下去?我的惊吼已经救不了他,也已经挽救不了眼前这由我造成的一切。我害怕,后悔,绝望,我是从不想伤害他的啊!

  直到听说他为那个女子导引寒毒,我才骤然明白,原来许久之前,我就已经输了!

  我整个人仿佛抽骨扒皮一般,再没了支撑下去的力气,他若死,我独活还有何意义?

  古刻金刀冷厉的刀锋插入我胸膛的一瞬,我的皮肉似乎没有感受到一丝的疼痛。我只是心里痛,他竟然那样怨恨我,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长刀刺穿了我的身子,可我还在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因为我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可曾对我有过一分一毫的动心?”我问他。

  我忽然讨厌起我自己对他透彻无比的了解,了解到即使我现在血气大亏,眼神模糊,头脑麻木,也可以清楚地读懂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他只是不忍心说出口。

  “你还记得你我初识的情景吗?”这是我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记忆,当然是错的。

  ①:选自宋代词人晏几道《阮郎归》。情人负心,词中主人公虽然怨恨深种,但亦宁愿执着地苦守痴情寂寞。可到头来,却连与情人梦中相会聊以自欺的慰解都没有,这样的难堪与痛苦,叫人如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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