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金沙烟云谣 > 第76章 第二十七章 风重山关冷 孤灯了平生 3

第76章 第二十七章 风重山关冷 孤灯了平生 3


  门外传来叫门之声,听声音是伊里带着他五岁大的儿子来串门。伊里是女真建州部的一个首领,为人英武豪爽。女真人以射猎为国俗,通常二三月时放海东青打雁,四五月开春了便打麋鹿,待到入秋□□月则入深山打虎豹。女真人箭术马术皆是不凡,大有勇猛者甚至可刺虎搏熊。

  一次女真群猎中,我恰巧搭救了被两虎围斗的伊里。那是我出关以后第一次动武招,伊里眼见大为钦佩,也因为这个救命之恩,我们两家成了深交好友。加上伊里是建州女真人心中的英雄,我们救了英雄,一家自然也因此受到左右友邻的诚挚优待。

  出关以后,我与霍绎便隐姓埋名,因为他曾受教于曾伯的缘故,便改称姓氏为曾。这里的女真人通常热情地唤他曾二爷,唤我曾家夫人或是曾二嫂。我们与中原断了联络,也没有再听说朝廷派兵追捕的消息。

  霍绎迎了伊里进屋,伊里今日带了油炸的软脂,茶食蜜糕,肉菜糜,血脏羹,都是女真人的常食佳肴,还备了糜酿的酒。女真人饮酒以传饮一巡为一行,伊里一进门便大声嚷道要与霍绎饮上九大行。

  那天晚上,饮醉的伊里谈天谈地说了许多事。他讲起金□□女真英雄阿骨打以超群箭技震慑辽使的传奇故事,又讲了前一阵与蒙古察哈尔部因争抢林牧地界而起的纷争,后来,他开始讲起中原之事。

  他说中原武林,英豪辈出,千家武学,最盛在震阳、昌华、雁峰、左淮与毓秀五派。练武之人,本该最持气节,以行侠仗义于天地之间为人生乐事,可最近这一两年,五派中竟已有三派领了朝廷的官职,入仕为官。而此举带头的竟是那个只收女弟子的毓秀山庄,听说门下弟子是去做了什么主祭祀药医的女官。至于本就在京周活动的左淮派,便被召入京师守防,北派雁峰派则就近成了燕京藩王的近臣。只剩修道的震阳派与修佛的昌华派,以不入世为由,未受朝廷荫封。

  我与霍绎对望一眼,俱没有说话。自出关后,我与霍绎便默契地选择了不提从前的任何一件事。不提金沙教,不提五派,不提霍家,不提星水卫,亦将古刻金刀与碧水青天剑双双封于箱底。或许他与我一样,不愿让过往的波折打搅当下来之不易又稍纵即逝的静好时光。

  我只在心里默默想着,东方复了亲王之位,却没能叫震阳派入朝廷抚编,那毓秀山庄带的这个头,宋妙蘅该是从中出了不少的力。为了夫君在朝中的安顺,她算是煞费苦心。只是可怜那左淮派掌门向彬,飞舸帮一案他还被蒙在鼓里,却要为仇人效力卖命。

  入夜萱儿困了,霍绎便抱着她去睡。伊里显然还未尽兴,大声说着什么自己的正事还没办,他这一趟是为了下一辈儿的儿女亲家而来。我只笑着搀他起身送客,心道幸好你没跟霍绎提起,否则霍绎知道你这么早就惦记起他的萱儿,还不顺手拿个棒子把你给打出去。

  伊里满口醉话的走了,他的儿子便拽着他,好不叫他走错路。我瞧着那小伙子机灵又壮实,若以后真能照顾萱儿好像也不错。这一念方起我便连忙摇头,自己想得也太远了,更何况,孩子的事情自然要孩子自己做主,我从前不是最讨厌别人叫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走我不喜欢走的路么?

  我方回到屋里,霍绎便一身酒气的扑到我身上。他虽没像伊里一般酩酊大醉,但也着实喝了不少,通体发烫。我正要扶他坐下,他的手却热烈地缠上了我的身子。“萱儿一个人怪孤独的,我们再给她添个弟弟罢。”不等我回答,他的吻已经源源涌向我的颈边。

  清晨我轻悄地从床上起身,下地给他拿来了新换的衣衫。再过两日便要入冬,为了抵御严寒,皮裘也该换作更厚实的了。霍绎轻轻地从背后环住正在整理衣衫的我,吻了吻我的耳垂。我回身,见他还穿着单衣,不禁气恼,忙给他穿上外衫,又披好裘衣。这大冷天的,寒气侵体可就不好养了。

  霍绎只是站在那里,十分听话地让我给他穿衣服。我打来水,沾湿了毛巾给他擦面,他也是十分顺从。四年了,我们两个人最大的变化,就是愈来愈听彼此的话。我几乎不再舍得跟他顶嘴,他亦乐得享受我对他言听语从、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甚至会笑说,巴不得自己一直病下去,我便能一直这样听话。

  可“一直”这个词,对我与霍绎来说却是奢侈。又一载春夏,本来平静安然的生活被霍绎一次严重的毒发打破。我为他运功疗毒时,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次他体内骤发的,绝不仅仅是寒毒。我心中的隐忧终于应验,金针毒发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个阴风怒号电闪雷鸣的雨夜里,霍绎抽搐的面目和痛苦的挣扎吓到了年幼无知的萱儿。满世界的漆黑中,只有萱儿快要哭破嗓子的惊惧哭喊夹杂着屋外的雨声与惊雷,始终缠绕着因对眼前这一切无能为力而崩溃的我。极度痛苦中的霍绎,还在拼尽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叫我抱走萱儿,我不想听他的话,可是没用的我留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只有抱起惊怕痛哭不止的萱儿拼命地往与霍绎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比那一个骇人的雨夜还要可怖的,是霍绎每况愈下的身体。他几乎不可以再进食,还时常会呕血。很快,他的身体便柴瘦,眼眶与面颊也迅速地凹陷下去,那么多年练武的底子,也熬不住这蛰伏了五年才爆发的巨毒。

  而我除了静静地陪着他以外,束手无策。我只能拼命叫自己忍着不要哭,不要让他挂心。

  一日傍晚,他精神好些,下床陪萱儿玩了许久,还给萱儿讲了好几个故事。萱儿瞪着滴溜圆的大眼睛,咿呀问着:“阿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萱儿想骑马去白山。”萱儿的整个身子软软的依在霍绎的怀里,霍绎低头吻了吻萱儿,声音疲惫而倦累:“就快好了。萱儿等着阿爹,等着阿爹带你去白山。”萱儿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开心的在霍绎怀里打滚儿。

  只有我心里清楚得很,莫说一路去颠簸去白山,霍绎现在的身子,只怕连跨上马背都很难。

  霍绎忽然问萱儿:“萱儿以后会孝顺你娘吗?”萱儿支起小脑瓜,只是看着他的阿爹。萱儿太小,还听不懂“孝顺”是什么意思,霍绎又重问:“萱儿以后会一直对娘亲好吗?”萱儿这回便一个劲儿地点头,还像模像样地说着:“阿爹也要一直对娘亲好。”

  霍绎一笑,这个笑声里有不舍,有无奈,有愧疚,还有遗憾。他把萱儿放下地,给萱儿披上外衣,道:“去你伊里伯伯那里玩罢,去找你的小哥哥。”萱儿听话,乐颠颠地跑走了,霍绎的目光却仿佛捻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连在萱儿小小的背影上,舍不得移开。

  我很惊讶。霍绎平日里恨不得连在屋里也时时刻刻跟在萱儿的身后,这回怎么竟主动的把女儿一个人往外送。

  他除了反常地送走了女儿,还反常地提起了旧事。“当年东方欲晓在万涧峰下就那么放走了咱们,于勤南王府的安危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他复王位也有几年,大约就要封藩,皇帝忌权臣,自然也忌强藩。”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我笑颜温柔,绕到他身畔。“病中忌多思,你不知道么?去休息罢。”

  我这就要扶他起身,可他这次却没有听我的话,只是拽住我的手拦下我。他的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我便反手牢牢地握住他,又留下静静听他讲下去。

  “若有一日,你得知勤南王府有倾覆之危,你要去救他。”霍绎道。我听霍绎这话,只隐约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却不知这预感是有关于他,还是有关于勤南王府。我依旧笑着回复他:“虽说如今在这儿消息不易走通,但我若知道,必定会去,他对咱们有恩。”

  霍绎点了点头,胸中似是释怀。“咱们出去走走罢。”霍绎道。他摇着我的手,好像叫我不要再说些什么外面天寒风大或是他有病在身的话来拒绝他。

  我多给他盖了一条毯子,撑着他出了屋。可他脚步虚浮,身子发飘,已经不能多“走一走”了,我便和他在院子里坐下,把他搂在我的怀里。我们的房屋建在地势颇高处,其实院子里的视角也是极好,可以看到平野广阔,牛羊成群。

  “萱儿可能要在伊里那儿玩到很晚呢,要不要我把她叫回来。”我平静地问他。霍绎的头歪在我的肩上,“不用,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两行泪悄悄地从我面上滑落,“我以后不会告诉女儿霍家的案子,不会教她武功,更不会叫她去报仇,我会让她无忧无虑的活着。”

  曾几何时,我气愤于爹娘还有易叔叔对我关于天涧宫一战的隐瞒,可有的事情,真的是我从前任性,是我从前不懂得。

  霍绎气息有些不匀畅,但他勉力平顺地说着:“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心酸:“不过等她长大了以后,我会告诉她她姓霍,告诉她你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有多爱她。”

  霍绎轻动了动,似在点头,“好想能陪你跟萱儿到那一天。”我紧了紧他身上的毛毯,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傻傻的执意道:“你会的。”

  霍绎想搂住我的腰,可抬起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我轻轻拿过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间。他望着眼前的旷野,远处的林海:“到关外以后,我才真正感觉到时间的飞快,怎么抓,也抓不住。我想陪着你,想陪着萱儿,骑马走遍关外,再去蒙古看茫茫草原,再往西去看千里戈壁黄沙,可我的……我的时间总是不够。”

  我的眼泪已经不能再受控制,五年,五年不到,我究竟该感谢老天给我们这多出的五年,还是该怨恨它给我们的时间太少太短!为什么不能让我与他在这静远世外相守,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从我和萱儿身边带走,为什么一定要他带着这么多遗憾和牵挂离开!

  这最后的时间里,我不想向他哭诉,不想让他担忧,只想叫他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萱儿,陪她长大,送她嫁人。”

  霍绎从我颤抖不止的声音察觉出我在哭,他一点一点极慢地抬起手,为我拭去脸上的泪。这双曾无数次为我擦去泪痕的手,无数次安慰我,保护我,将我拥入怀中的手,今日却份外冰凉。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霍绎如是嘱咐。“记得,哪里都不要去,不要做危险的事。”他大概是糊涂了,忘记了刚刚才告诉过我要助勤南王府之事。又或者,前者是他理智的嘱托,而后者是他私心的愿望。

  他的气息断续而微弱:“因为没有我,就没有人……会在你做危险的事的时候,站在你身后。”他的手缓缓滑落。

  我没有点头,却任性地摇头:“你知道我的,我最冲动,最愿意做危险的事,所以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保护我,保护我一辈子……”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霍家出事后,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你而去。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不知不觉,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身后屋里的一豆孤独灯火遥遥映着我与霍绎两个人的身影。抬眼是星垂平野,弯月如银,触手似可摘星辰。霍绎,你记得吗,从前在万涧峰顶落碧潭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景色,可惜我们不能再回去。

  怀中人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我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不愿撒手。关外的夜风呼呼而起,我却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

  恍惚中,霍绎还是那个在震阳观大殿中与我初见时的样子,挺身昂首,披一身藏青色织锦缎袍,携一柄古刻金刀,华贵凌厉,睥睨众人。他的面目硬朗分明,目光炯炯,眼神不掩狂狷不逊,金刀与人十分相配。

  我抬眸与他目光相撞,这一眼,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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