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金沙烟云谣 > 第60章 第二十二章 乘雨两身秋 风高秘伏楼 1

第60章 第二十二章 乘雨两身秋 风高秘伏楼 1


  时间如流沙过隙,直至我练毕金撰全录的平策,霍绎依旧是一去杳无音信。每每要担心起他的去向和安稳时,总想起他叫我安心等他的话,如此既然担心无用,我索性不再自己为难自己。

  自我废弃那金沙神功与地月心经以后,金沙教中也是一切向好,与五派或其他门派的冲突几乎甚少听闻,我不禁欣慰。

  日子如水一般静无波澜,倒叫我闭关起来愈加敛神静气。可能是我太过专心埋头修习金撰全录,不愿叫人打扰,柳娥下山的消息,还是在她离开万涧峰后许久我才从崔姑姑口中知晓的。

  一场秋雨一场凉。时值暮秋,红凋翠谢,物华渐疏,我撑一把纸伞,独自一人往归雨阁走着。此刻的万涧峰已全然变了颜色,原先的满目青碧早已不见,只有层层叠叠的金黄与火红染尽漫漫山野,不管何时望去,皆似火烧云霞色的织锦覆满山峦。沿着山径而走,忽见山石上几片被雨水打湿了的黄叶,这才恍觉天地间已变换了一个季节。

  落叶惊秋,大概就是这样的心境。

  万涧峰上多溪潭,潇湘秋雨洒落其中,击碎了一池游萍,浑然生出白白的水汽,整座绵延的峦峰亦仿佛笼罩在这氤氲升腾起的袅袅烟气中。极目远眺,山间霁霭霏微,云蒸霞蔚,仿佛正是天宫的仙台瑶池。

  从前我看这万涧峰,总觉得是丛生怪木的烟瘴之地,如今看来,竟变作了满眼的美绝之景。不过高山大川亘古不变,想来是我瞧它的心意变了,是我对金沙教、对万涧峰、对天涧宫中的一段过往彻底释怀了。

  归雨阁院门紧闭,我隔着篱墙望着,伸出墙头的丛丛树枝上山花尽谢,较我上次来这时光秃了许多。我推门而入,花虽落尽,山花树旁却似有淡香。我望一眼树下的黑沃泥土,心中一叹,那里大约是埋藏着零落成泥尘却清香不散的花魂。

  归雨阁中,床铺桌几,洁净无尘,一应摆设整齐无比。我打开衣箱,里边只有易叔叔旧时穿过的几件衣裳,镜旁的木匣子里,也没有了一根珠钗发簪。这里的一状一物,竟全部被还原成了旧样子,仿佛没有主人以外的人来过,亦不曾有人离开。

  我心中一阵黯然,柳娥何苦连走,都走得这么小心翼翼,这么了无痕迹。难道她是想叫自己都相信,自己从未来过这里?

  回了起居室,仍觉室内凉风飒飒,瞧了一圈原是墙上的半扇碧纱窗户未阖。我步到窗前,探手出窗,蒙蒙细雨打在我伸出欲关窗的手上,又滑到我的腕上、小臂上,最后只剩丝丝的凉意沁入肌肤。

  眼前绵密如坠的雨帘,直叫我想起落碧潭扬起的水帘后那张肆意的笑脸。此时此刻,江南是怎样的呢?那秦淮河畔的应天府,是否也在下着这样叫人伤情的小雨?

  自打我闭关修武以来,闲时发觉描摹书写也是一样极练意练气的功夫。悬腕悬肘,藏锋露锋之间,皆含着运力与动静的关窍。既然图一个心静,我便关了窗户行到桌案之前,饱蘸笔墨,于光润宣纸上落笔云: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念双燕、凭栏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浓浓的墨仿佛我绵绵的情思,夹杂着我无论怎样梳理也仍是凌乱的心绪,一并溶到了这纯白的一页纸上。一阙柳三变的《玉蝴蝶》书毕,我这心却也未静下来。方才出门一趟,虽撑着伞,身上还是沾了雨水湿气。我索性便撂下笔,进到内室里去沐浴更衣。

  去过归雨阁,心里头关于柳娥的念头始终未散去。天下之大,她孤零零一个女子,不知现下安身何处?于她,于崔姑姑,于易叔叔,于我娘,我始终皆是叹惋。这红尘世间的痴情人,大多俱是孤勇之人,一旦情定,或许就是不计因缘结果的一世飘零。

  这样胡思乱想着,木桶中的热水不觉已有些凉了。我只好草草擦洗过,便赶快离了这一池发冷的凉水。

  我换掉了刚才被雨水气染湿的内衫,方又披上一层鹅黄色的织绫轻衣,便耳听外堂似有人响。

  起居所的内室与外堂隔得虽远,但我辨声的功夫敏捷得很,纵然是极微的声音,我亦能清楚入耳。只是放眼这一整个天涧宫中,谁敢如此不通不报便直进到我的起居室中?我心念一动,恐怕除了那个人,旁人是没有这样的胆子的。

  我几乎是快跑着穿过了隔间与扇扇屋门,直到确认了此刻在外堂中的人就是霍绎。他站在我的桌案前,手中拿的是我刚默过《玉蝴蝶》的那一页宣纸。

  方跨过门槛,我的手抵在门上镂刻云花的棱格上,忽然不再往前走了,只是静静停驻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他一去几个月来我朝思暮念的面庞。

  霍绎的目光滞在那张纸上,良久才抬头。他望向我,眼中有一丝心酸与不可置信。他轻声道:“如果不是看见你默的这阙词,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如此挂念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大步走过去,把他环在我的两臂中。他的身上亦有冒雨而来的潮湿之气,回来了就好,何必这样冒雨上山呢?

  我几乎是把霍绎紧紧地攥在怀里,或许是方眼见了一个人的不辞而别,两生天涯难见,此刻我心里愈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重逢,都该被倍加珍惜。

  “过来。”霍绎抚了抚我的肩头,轻声道。他牵我到桌案里头,将一管银毫递到我手中。他绕到我身后,一手轻揽住我的腰,一手握住我持笔之手,蘸墨挥毫,一阙新词于两手之中行云流水写就: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霍绎身上混着山雨的气息穿过我未干的垂发,萦绕在我的耳边。他放下了我手中的笔,右手亦缠绕到我的腰间,我只着轻薄绫纱外衣,本就纤瘦的腰肢愈发不盈一握。他轻柔吻了吻我的耳颈,道:“这阙《八声甘州》是还给你的,柳七思乡思归,而我虽身归故乡,却无时无刻不在思你。”

  我的一篇《玉蝴蝶》就摆在旁边,与我字迹的清瘦隽美相比,霍绎的一篇却是道道铁画银钩,字字力透纸背,遒劲挥洒,又饱蘸情思。

  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心中一阵酸楚,他是知道我的,他知道我这样空空地盼了他许久。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而远在京城的他,竟也与我一般,只剩了凭栏发愁。

  从我发端落下的水滴晕开了宣纸上着墨的几字,霍绎见我头发还是半湿的,便道:“我给你擦擦。”

  “不用,我自己来罢。”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进内室去取巾布了。

  我才坐到榻上,他已经快步从内室出了来。“天冷了,披上件衣裳。”霍绎道。我这才瞧见他除了拿来了干发擦头的巾布,还替我取了一件新的外衫。

  “你穿得这么单薄,我可没法子安心给你擦头发。”霍绎给我披上外衫,笑道。我嗔他一眼:“方才见你的时候出来得太急了。”

  我半倚在坐榻上,霍绎双手裹着巾布,一遍一遍从我的发顶摩挲至发尾。他的手势轻柔,我只觉得这样的时刻是许久未有的放松与安心,好一阵两人皆是静默不语。

  又过片刻,我才开口:“京城中有什么事?”霍绎一笑:“担心我了?”

  我垂眸,“季节都变了,你一去这么久无信,又是因为那么叫人忧虑的原因走的,谁能一点都不挂心?”

  霍绎的手刮过我的耳垂,又俯身轻吻了吻我的头,像在向我道歉。他道:“我上次下山之后问过曾伯,兄长护兵部、见藩使、扣折子竟都是真的,这与兄长往日的行事作风实在不同,我觉着蹊跷,便急着启程回京。可到了京城,却是一片安静,万事如旧。我给圣上递了述职的折子,圣上宣我觐见时,照旧笑骂我在外头呆得心都散了,说我再不务正业,就要替兄长管教我,直接给我按个京职调回京城。至于兄长那边,太师府中也是照旧每日繁忙,兄长少有时间见我,见到我时也不过说我是小题大做。此番回京也没呆上太久,原想给你传个平安信来着,不过想想还不如自己快马加鞭早点赶回来的好。”

  听霍绎的语气平常,我便放心:“只要平安无事就好。”霍绎嗯了一声,又道:“这次回京,见圣上倒是老迈了许多。太子病薨,对圣上的打击真的很大。就算圣上又立了皇太孙,可毕竟太子是在圣上从前起兵称王时就立的王世子,就算圣上性格多疑,手段狠辣,可父子情深,如此大创,圣上焉能心头不痛。”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朝中之事我大约是一概不懂,可心间隐隐觉着,皇帝,霍家,星水卫,他们虽时时处于或明或暗的角力之中,但高处不胜寒,能站在他们那样的位置上的人已是极少数,就算有相互权势与利益间的制衡,相处之中亦不是没有丝毫感情在的。

  “你想嫁进霍家么?”霍绎忽然这样问。“行走江湖,只消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可要是嫁到了都统府,成了太师的亲眷,只怕不仅不能任意妄为,还会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事。帮派之间的往来交结,凭信义,讲交情,论武艺。可跟朝廷势力打交道,与做官的讲规矩,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笑道:“你这是在给我往后的悲惨生活做预告呢么?”霍绎没有答我的问话,依旧擦着我的头发,听起来似平静如常地追问:“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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