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连着两天大风雪，难得今早这么安静，立夏不小心睡过了头，一睁眼已经九点，估计他们早饭都吃完了，不知道顾修会不会奚落她。
从床头拿过熊嫂送她的狐毛羽绒急匆匆套上，拉拉链时，视线的一角不小心扫到梳妆台上，动作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梳妆台上放着一台日历，日历上用黑体字写着：新历1003年5月6日，农历三月十八，立夏。
看着这几个字，立夏的唇片微微抖动一下，眼神略带惊恐的缓缓移向房门方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像是等待某种可怕的东西出现。
果然——
咚咚咚，随着几声急切的敲门声，立夏倒退两步，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眼眶也渐渐湿润，在房门打开之际，她紧紧闭上眼，却仍然看得见屋里发生的一切——黑熊在烈火中挣扎，熊嫂被火烧焦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裤脚向她求救……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醒不过来，怎么都醒不过来。
“喂——”顾修推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一上车就睡，现在居然还哭起来了。
立夏被推醒后抽噎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挺伤心的样子，也不跟顾修讲话，就那么窝在车座一角，呆呆看着窗外的风景。
顾修怀疑这丫头是失恋了，不过两人还没熟到能聊私事的程度，况且他也不是个好的倾诉者，所以闭嘴继续开车。
黑熊两口子今天一早去了熊嫂的娘家，家里没人做饭，顾修打算到镇上转转，顺便把午饭给解决了。
这里是两城之间的郊区，说是郊区，其实跟乡下没什么两样，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乡镇风浓厚的街市，满大街放着几年前流行的歌曲，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和着鸡鸭牛羊的叫唤，不是一般的热闹。
顾修特喜欢呆在这种地方，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活的还蛮有意义。
车停在街市口，顾修吊儿郎当的一路从东头逛到西头，不管卖什么的，他都要上去询两口价，然后跟小摊老板说说笑笑的还几口价，到不见他掏钱买一样东西，但是嘴巴却没闲着，试吃点这个，再试点那个，末了连跟在他身后的立夏手里都拿了一堆东西。
天近晌午，逛了一圈后，两人倚在车上，一个抽烟，一个吃零嘴。
“肚子里还有没有空吃饭？”顾修扔掉手上烟头，用脚踩两下。
立夏正咯吱咯吱的啃苹果，听他这么问，禁不住看一眼手里的苹果，她是想吃饭的……
“瘦的跟猴子似的，饭量倒不小。”奚落她一句，转头看看两旁的小饭店，最终挑中一家叫“老贺羊肉汤”的，“走，喝羊肉汤去。”
正值午饭时间，店里人乌泱泱的，好不容易找了两个空位塞进去，要了两碗羊杂汤，三个小菜，外加几张大烙饼。
立夏吃得很专心，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投来的眼光，倒是顾修吃的有一口没一口，筷子刚动两下，烟就点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决定打听一下这丫头的情况，“从哪儿来？”
听他这么问，立夏放慢咀嚼的频率，顿一下，回道：“鹈鹕。”这是她拥有的最早记忆。
听到“鹈鹕”二字时，顾修夹烟的手微微顿一下，因为那个地方半年前就成了鬼城，一场战争把那儿毁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烧焦的残垣断壁。他当时就在城外，眼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却什么都做不了，“以后就打算一直这么找下去？”
立夏点点头。
“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外面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像东沙、西沙这么安定的地方很少，多的是鹈鹕那样的地方，为了争夺仅剩的资源，一座城可以在顷刻间覆灭的渣都不剩。
“你见过那种……场面，是吧？”立夏指的是自己梦里的场景，也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在她为数不多的梦境里，这个场景上演了一次又一次。
顾修没有回她，只是伸手把烙饼推到她面前，让她接着吃，自己则转头看向窗外的街市……
那种场面他何止见过，几乎一度都是在那种地方活着的，活的麻木不仁，对，麻木不仁，这是可可对他的评价。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立夏出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半年前的一个早上，我在小旅馆睁开眼，身边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记着一些‘钥匙’的资料，还没来得及看完，门就响了，然后到处是火，街上还有很多枪声……”想到那个场面，双手不禁在双膝之间交握，“我爬上一辆卡车，后来——卡车轮子被炸飞了，很多人身上着了火。”逃亡这段有些断片，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逃出来的，等她的三魂七魄附体后，发现笔记本还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钥匙，空城，爸妈。这六个字她写了很多遍，跟笔记本上的字体一模一样，应该是她失忆前写的，所以她才会当上钥匙猎手。
听完她的叙述，以及她对自己的猜测，顾修几乎可以肯定这丫头是得了战争后遗症，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突然经历那么残酷的场面，的确很难接受，别说她，就连他都会时不时遇到这种问题。
*****
“这些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不是幻想。”回去的车上，在发现顾修试图纠正她的三观时，立夏矢口否认，她诚心诚意跟他讲自己的经历，他却说这些都是她的幻想！
“那个笔记本还在身上么？”他想看看她关于钥匙的记录，不是他不相信她的话，而是这丫头说的跟他见到的真实情况不一样。
“在洪城时，连同财物都被一个猎手抢走了。”命差点也丢了。
顾修送她一个了然的表情。
“我没骗你。”立夏有些愤然，半年来她一直背负着这些东西，从没跟人提起过，结果第一次说出来就被他给全盘否定。
见她情绪有些激动，顾修打一个方向盘，把车停到了路边。
其实他没必要跟她讲自己的事，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而且这种创伤如果放任不管，最后真会把人毁掉。
顾修出生在一个叫虎班的地方，据说很早以前，那里有山有湖，不过可惜，顾修没那个好运气，从懂事开始，见到最多水的地方就是运水车，所以在他七岁之前，一直觉得所谓的湖应该就是运水车那么大。
他整天带着一群孩子追着运水车跑，傻瓜一样，不过那段时间却是他这辈子最怀念的日子。
再往后，跟立夏的经历差不多，莫名其妙就经历了城破家亡，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像立夏这样把什么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家人的惨象，也许他就不会成为今天的顾修。
与立夏不同，面对残酷的现实，她选择了遗忘，而他却走了相反的路，变得异常敏感且暴戾，十几岁就当了佣兵，杀戮几乎成了他存活下来唯一一件事，如果不是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腔，或许他现在还过着那种生活，也或许早就下地狱了。
多亏那颗子弹，让他丢掉半条命，也让他有机会遇到后来的这些朋友。
战争后遗症是在离开佣兵之后开始的，焦虑、恐惧、敏感、多疑，伴随着各种幻象，折磨的他生不如死，有几次差点把自己干掉，幸好，那会儿遇到了可可、七哥他们，才让他安然度过了那段日子。
“这种事一个人扛不下来，多找人聊一聊，都说出来，慢慢就会变好。”她的情况应该不复杂，可能是看到家人惨死的场景太受刺激，才导致她用遗忘来逃避现实。
“……”立夏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在心里她依然坚持自己不是幻想，但他为了安抚她，讲了这么多自己的事，她又不好立即反驳，“你是个好人。”虽然他对她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不代表他做错了，他只是在保护他的朋友。
“好人是不会杀人的。”他杀过，过去，现在，将来，“天快黑了，早点回去。”打火、挂档。
车稳稳地往前行驶——
“你什么时候去南沙？”立夏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还不错，便开口询问了他今后的打算。
“还不死心？”
“我只是……要慢慢想想，如果能找到我喜欢呆的地方，也许真会像你说的，安定下来。”她觉得顺他的意思，也许事情会好办一点。
“想安定，东沙、西沙是最好的选择，你一路走过来，应该很清楚这点。”
“放心，我不是个麻烦的人，不会天天跟在你身后。”她只是想从他这儿得到一些空城和钥匙的消息，或者还有一些保护。
“我身边不太平，在我身边转的人没几个好下场。”连七哥他们几个，他都是能少见就少见，之所以在黑熊这儿住这么久，一则因为大雪封路，二则黑熊在东沙、西沙的势力大，一般人动不了他。
“我也是。”半年来她形单影只，不是找不到朋友，而是每次对她好的人总会莫名其妙的倒霉，不管是不是巧合，都说明她是个霉运缠身的人，所以她很少交朋友，这几天在黑熊这儿过得很开心，结果却做了那样的梦，弄得她现在心里很不舒服，“你要是走的话，顺道带我一程，到最近的车站就行。”反正她现在有身份证。
“你属王八的么？”王八是咬住了死都不松口，她是打定主意死都不回头。
“你属狗么？”立夏反问。
“臭丫头，给点好脸，立马蹬鼻子上脸。”顾修低咒。
立夏不理他，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此后，车内再无对话，不过气氛却和悦的很。
伴着一曲轻快的音乐，越野车消失在地平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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