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远山（9）
来到狗头山治病的第三天，刘辟非一睁眼，看见米色的床幔，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头下软绵绵的，很舒服，但这不是他的玉枕。
是在做梦吗？坐起来观察屋内陈设，他才猛然记起他的身体还在他的宫殿里，只有他的魂魄来到了这座仙山。
所以说，他的确就是在梦里啊。
前日上午，他到了这个奇异的地方，那个叫乐执的女子给他看了病，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来给他制药。吃过药，他感到极度的困倦，她扶他进了她房子里的客房，随即他便睡去了。昨日，他醒过一次，醒来后她又给他吃了药，他又睡了过去，到现在才醒过来。
他掀开被子，伸展了一下身体，从窗口向外望了望，只见铺天盖地的绿色扑入眼帘。稍微整理了仪容，他走出客房，看见一张圆形的大木桌、包了皮革的椅子，还有一些用他没见过的材料做的他没见过的东西。
凭感觉继续走，他找到了房屋的大门。门虚掩着，推开门，门外是那个有小块菜地的院子。那个叫乐执的女子立在菜地旁边，袖口卷起来，一手拎着水壶一手叉腰，正悠哉地给蔬菜浇水。
似是听见他推门的声音，她转过身来，手上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说：“醒啦？”
他怔忡地点点头，像是尚未完全清醒。
“醒了先来吃药吧。”她放下水壶，率先走进屋子，从他身边过去，在他鼻端留下淡淡的青草甜香。
他跟着她又回到了屋里，捧着水杯，坐在那张柔软得不像话的覆了皮革的椅子上，看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坐到他身边，对他张开手掌，柔嫩的掌心里躺着几颗药丸。
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她的皮肤，拿下那几颗药，刚想就着水漱下，忽想起前两次吃了药就睡过去的经历。他不想在无休止的睡眠中度过在仙山的十天，便迟疑地问：“上次服药后……我睡了多久？”
她正在想他那小心拿药的样子有趣，随口答：“没多久，一天而已。”说完，时不时自行启动的窥心术不小心听到他的疑虑，“放心吧，今天的药和之前的不一样，不会吃完就困的，以后你一直吃这种药就行了。”
他这才安心吃了那几粒药，“对了，这药的药方是什么？”
“药方？”她想了想，摇头答道：“告诉你也没用，这药里的大多药材人间都没有，你连听都没听过。放心，等你回去，就不用天天吃药了，只需每六十天吃一次，我会给你带足够的药回去的。”
“多谢。”他感谢道，心里却又些不舒服。她说等他离开会给他带药，她都想到他离开了，他才刚来，她就想着要他走了。
她的神色如常，微带笑意地点点头，接受他的感谢，“不用谢。”
离近一看，他才发现她的眸子不是黑色的，而是仿佛幽邃夜空的深蓝色，眼中的光彩是闪耀的繁星。
真美，她的眼底有璀璨星空。
他不想离开的愿望越发强烈。他终于明白韩老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莫要流连仙境”了，此地有如此美景，又有如此美人相伴，有谁会不想一辈子留在这呢。
她自然不知他的心思，随口问：“我要下山买点东西，你是留在这还是……”
“我与你同去！”不等她说完，他就抢着答。
这回答异常急切，不过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站起来揉揉眼睛，“那就走吧。”
***
她带他到了最初来到的那条街上，不过现在的街市不像他刚来时那样冷清，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不，不应该用人来人往这个词，因为那些人看起来基本全都不是人。
这两天他已经习惯看见她的耳朵尾巴了，以为自己再见到什么长相怪异的东西也不会害怕，但是，当他眼前真的出现几十几百个千奇百怪的妖怪，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泰然处之。
于是，不由自主地，他稍微向她靠近了些。
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并不明显，谁知她马上就回头看他，狡黠地问，“怕啦？”
不能让她知道他的畏惧，他暗暗想。他直了直腰板，扬起下巴，故作淡定地：“没有。”
她没拆穿他，只是摆弄着衣服上垂下来的缎带，走在前面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得小心点，像你这样一看就弱得不行的魂魄，很容易被一些不好好修炼不走正道的妖怪盯上吸走精元。唉，幸好你只是魂魄到这来了，我跟你说啊，这里很多妖怪都喜欢吃人类的肉呢，生吃啦、切段蒸啦、切片炸啦还有整个刷上油烤，都很好吃呢。”停顿一下又添一句：“不想被妖怪抓走就跟紧了。”
他将信将疑，余光见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面色发紫口露獠牙的男子盯着他看，再想到她说的种种烹人的方法，连忙又靠近她一些。
见他靠过来，她忍着笑想，捉弄他好像有点好玩。
“那……你吃过……人吗？”这时他问。
她本着“捉弄他好有趣难得有个人让我消遣那就要好好消遣”的想法，不加思索地答：“吃过啊，”刚好前面有家卖人肉的肉铺，她指着肉铺，“你看，吃人肉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你没吃过吧，要不要买条胳膊尝尝？”
他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果真有一家人肉铺子，人未去皮的胳膊大腿挂了一排，案板上还有手脚和血淋淋的肉与内脏。这视觉冲击力有点强……因体弱从小几乎不曾出宫的他哪里见过这般可怕的场面，他退开好几步，胃里翻涌，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吐出来。此时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原来她是吃人的妖怪原来她是吃人的妖怪原来她是吃人的妖怪……
那些都是和他一样的人的躯体，怎么能像畜牲的肉一样贩卖，看那悬挂着的胳膊上还连着一只饱满的肥手，看那屠夫还在用笨重而锋利的刀砍肋骨。难道这是地狱么，他忙转开视线，喘着粗气平复干呕。
她不是仙女么，为什么忽然变成吃人的妖怪了！对啊，她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仙女。他绝对不该跟着她一起出来，没跟着来的话就算她真的是妖怪他也不会知道，至少不会这么快知道，他还能多骗自己几天。怎么办她不会吃了他吧，不会的不会的，她的院子里种了那么多蔬菜应该是喜欢吃素的妖怪吧！一定是！
“呕什么，有身孕啦？”她玩笑道。看着他那副受惊吓快要吓死的样子，她有点不忍心继续拿他消遣了，伸手把他拽回自己身边，另一只手摸动物似的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你的，还有啊，我现在是你的医生，会保护你不被别人吃掉的。”然后尽量真诚和善地冲他微笑。
她的手还抓着他的，又软又暖。她的笑还是那么明朗，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笑容，却好像带有魔力似的，一瞬间安抚了他，他不再担心会不会有谁吃掉他，他相信她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让其它妖怪伤害自己。
这是种很没来由的信任感，莫名的就觉得在她身边就很心安满足。是神仙怎样是妖怪又怎样，只要是她就好了。
恶心的感觉慢慢消失了，他直起腰，深呼吸，“我无事，走吧。”
这一次她下山来到集市上，是为了买些山上没有的稻谷蔬菜和肉类，两人起初还是悠闲地走，后来杂七杂八的东西买了一堆，两个人四只手，没有一只手是闲着的。
东西买得差不多准备回去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个颜色鲜艳的小摊，红色粉色紫色橘色黄色的不知什么东西摞得高高的，艳得直晃眼。他心下好奇，便叫上她一起凑过去看。
她瞟了一眼，告诉他：“那是胭脂糕，就是看着好看，吃起来味道没什么特别的。”
“胭脂能吃？”
“不是胭脂，是胭脂糕，”她纠正道：“那是一种用一种叫胭脂的花做的糕点，是这边的特产，一般外地来的喜欢买它回去当礼品。”
他点点头，怕她又觉得他没见识，瞧了那胭脂糕几眼，没敢再多问。她拉他离开卖胭脂糕的小摊，见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问他：“想尝尝？”
“啊？不不。”
还说不，不想吃干嘛一直盯着看，她直接默认了他想吃胭脂糕，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不给你买，他家卖的真不好吃，等回去我给你做，保证比他家的好吃。”
“你还会做糕点？”他诧异地问。仙女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之前以为她是仙女，自然而然地就觉得她不会做下厨烹饪这种事，如果是妖怪……妖怪还要吃熟的吗？
听他这么问，她尾巴翘得老高，骄傲地：“当然会了，我的厨艺好着呢，等我回去给你露一手。”
今天，她没穿这里很多女子都穿的那种会露出一线胸口的衣服，而是穿了一件以鹅黄为主色，到裙角慢慢过渡为水粉的高腰襦裙，裙角还有戏蝶图。这是人间的款式，让她看起来有些天真烂漫——他一直认为最能体现少女娇俏的就是高腰襦裙。
初见时，他以为她是仙人，高高在上远在天边，甚至比他那贵为大汉天子的伯父更加难以接近，只能从远处仰望。可现在，见她那神气十足的娇憨样子，他竟觉得她可爱起来，如同人间那些有血有肉的活泼少女一样。她好像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依然有很远的距离，他想要更加接近她，想要了解她的全部，也想要她了解他的全部。
当一个人想要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时候，也许，恋慕已经开始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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