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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新发型,在仔细看过一遍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单生意前前后后花了吴菲好几个小时,不过好在烫头的利润要大过理发,她从抽屉里拿出小本,刚准备记账,电话超市的胖老板就过来叫她接电话。于是她放下本子,跟着走出店子。

  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说家里有事,让她马上赶回来,吴菲感到背脊上一阵凉意,接着心开始狂跳不止,她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怎么了?”,“下午家里要来客人,你爸帮不了我什么,你回来帮帮忙。”听到这,吴菲长出一口气,顿时感觉自己轻了不少,觉得一阵风都可以把自己吹走。吴菲想不出是什么客人,她猜或许是幺爸要从广东回来,在广东混得不错的幺爸一直是吴菲家最尊贵的客人,从吴菲记事起就这样,所以能让妈妈如此兴师动众的,吴菲只能想到是幺爸。只是这不年不节的幺爸为什么突然造访,这让她有些想不明白。这个疑惑直到她坐上车也没能想出个一二三。

  挂在墙上的倒计时,像是秋天的落叶一般,在墙上摇摇欲坠。还剩十天高考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离我们竟然如此的近了。班主任每天晚上都会花二十分钟给我们做思想动员工作,围绕着“冷静,沉着”这个主题,他把自己从教二十年来发生的故事一一讲给我们听,在他的故事里,我看到学长们有人脸上洋溢着青春灿烂的光芒如同太阳一般,也看到有人低声啜泣,开始彷徨的人生。班主任讲到高兴处眉飞色舞,讲到伤心处,摇头叹息作痛彻心扉状,但那些年韩寒的书已经可以在学校旁边的书店租到,他的故事,和我们要踏上的独木桥是两条路,但他成功了,在踏上独木桥之前,知道不走独木桥也有可能到达彼岸,是种奇妙的体验。但桥就在我面前了,我不再有多余的心思思考别的途径。

  两天前我和小黛通了高中阶段的最后一次电话,我们约定在高考前不再互相干扰,等高考结束,我们再胜利会师,她说她想把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留在蓬溪,她会在她外婆家住上一个多月。这是高考前我听到的唯一一个能让我高兴的消息。

  还有三天高考的时候,班主任把准考证发到了我们手上,再三叮嘱它的重要性,他说证在人在,人不在证也得在。当准考证发到我们手上时候,教室里一阵议论,我看到了那张我人生中最不堪入目的照片安静的展现在自己眼前。我瞟了一眼同桌的证件照,和我一样像是被面目全非脚踢过一样,而其余人的窃窃私语让我知道大家的照片都拍得足够糟糕,于是心情不那么难过了。班主任刚才的话在这样的照片面前显得多余,面对这样的照片我想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的准考证落入他人之手,会好好的保护起来,连爹妈都不让看,当然这可能正是教育局领导们的用心良苦。

  蒋焉的专业成绩已经达标,只要他不在考场上睡着,以他的文化课水平考上那所体育院校是手到擒来。在最后一次考试上,我最弱的英语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完形填空竟然全对了,这是我高中三年来的第一次,我觉得这是祥瑞之兆,标志着我和我的理想又近了一些。

  谢凯在高考前又回到了我们的队伍当中,这让我和蒋焉颇为诧异,他总是找各种话题和我们聊,像是任何一段空白都会让我们之间显得尴尬。所以我们接着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不好再问他这段时间都忙了些什么。我们三人走在蓬溪街头,像童年时候一样,岁月悄无声息的从我们身旁掠过,让我们在毫无察觉中成长。在分手的时候,谢凯对我和蒋焉说,高考结束晚上去河滨路KTV聚聚,我们点头答应。蒋焉望着谢凯的背影,满是羡慕的说,“从小到大,他这土豪的气质是有增无减”,我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咱们会后来居上,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这话太多余,必须得居上,而且还要更上一层楼!样子像极了劲霸男装的广告男主角。蒋焉问我明天是上午还是下午看考场,我对他说是今下午,他吃惊的望着我,仿佛我刚告诉他这世界上有外星人而且就住在他家隔壁一般。

  我和蒋焉的考场在下河街小学,若干年前我们正是从这里走出来,现在的回归仿佛是在告诉我,凡事有始有终。走进学校,我惊讶于那颗被雷劈了一半的洋槐树竟然已经茂盛到遮住半边教学楼的地步,蒋焉拉着我离开洋槐树,说现在不是伤情怀古的时候。但我的记忆大门已经打开了就懒得再关上,索性开始了回忆。小学时候每天放学我们就在这颗洋槐树下集合,老师总要讲一些安全问题,比如过马路要看车,不能下河洗澡之类,讲完这些,我们就被分成五个小队,然后手牵手的离开,因为的我家就在学校旁边,每次一出校门就到家了,为此我总是有些失望,心里很羡慕那些能够穿越大半个蓬溪城的同学,羡慕他们可以在漫长的路上嬉笑。那时,我踮着脚也够不着洋槐树上的那个树洞,但总想去看看树洞里有些什么,现在我不用垫脚,也看能清楚的看见它,只是这个让我猜想了好几年的洞,除了洞口的蛛网外,就只剩漆黑一片。六年或者更久之前,当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时候,蓬溪城像清明上河图一样温暖,街两边都是青瓦房,一些小巷穿插在它们之间,隐秘至极,我们把这些小巷称之为秘密通道,我们爱在这些小巷中穿梭,它把我们从一处安静带到另一处喧嚣,一处明亮带到一处幽暗,我总觉得它有某种魔力,像某种时空隧道。街道两边的屋檐伸出一部分,街沿的台阶高出地面一截,遇着下雨,即使忘记带伞也不需要狼狈,你只要沿着街沿慢慢走就好,你不会被淋湿头,也不会让污泥脏了你的新鞋。那些临街的店铺里,有让人着迷的牛肉米线,还有香到忘记忧伤的小笼包,那时我们要求不高,幸福总是会被恰到好处的满足,每当我感冒没有食欲的时候,妈妈就会掏出一元五毛钱让我去吃街道转角的那家牛肉米粉,当我唇齿留香的从食店走出时,病就神奇的好去了一大半,多年来这尽然就成了一剂治疗我感冒的特效药。

  那时候街道还没有现在的一半宽敞,汽车几乎看不到,满街都是闲散或者匆匆的行人,融洽的邻里关系总让我们三步一停的打招呼,问候寒暄,当时我生活在期间,并没有觉得这有何处可圈,何处可赞,但多年后的经历让我明白,那时候的生活状态是快乐幸福的。我无忧无虑的穿梭在这些小巷里,捉着奎阁广场里梧桐树上的鸣蝉,追着河滩边的蜻蜓,直到某天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一件事,我的快乐便停顿了下来。我不明白青瓦房有什么不好,也不明白高楼有什么好,当工人拿着锤和钢钎推倒房屋埋葬了我的小巷,我背着书包难过极了,只在心中默默祈祷他们只是拆这一处而已,但这种自欺欺人的祈祷连哄自己五分钟都不可能。后来下河街被拆完了,中和街和东街也被拆了,只剩下上河街孤零零的飘摇,而那时,我已麻木的忘记了感慨。街道两旁被一堆堆的建筑材料占据,墙上被刷上各种口号,“重建蓬溪,指日可待…… 百年大计,始于安全,质量第一,造福百姓”,老师告诉我四个字的都是成语,于是我在心里默默的记下它们,以便在期末考个不错的成绩。期末考试的前一个月,父亲告诉我,我们要搬家了,我知道我家的青瓦房迟早要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跑到后院和鸡笼里的两只母鸡呆了一下午,因为我知道不久它们就会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我把自己的饼干喂给它们,但它们因为饼干太甜而置之不理,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给它们,那已经是我能有的最好的了。那时我只是觉得心里不高兴,也说不好这种不高兴从何而起,也许现在我会认为那时一种怀旧的感伤,但那时又岂止怀旧那么简单。六年级毕业之前,我们搬家了,而我放学后依然老房子走,当我看到锁上的大门时,才记起我已经搬家了,我垫几个砖头,抓住窗户,看着老屋里的一地狼藉,看了很久,直到手开始酸疼,于是我背着书包转身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老屋,直到它被夷为平地。

  蒋焉的笑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靠窗的位置,他说这是个上风上水的位置,可以让他事半功倍。蒋焉在我眼中一直都很高冷,今天的他让我有些陌生。我趴在阳台上,让风吹过面庞,心里好多的感慨,就像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叶一般,而我不知道该从那片树叶开始。算了吧,就这样。

  第二天便是高考,我坐在书桌前,按亮台灯,随意的翻看着理科综合试题,而桌旁是牛奶热茶,爸妈忙前忙后的招呼,搞得我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想到高考要是失败了,会不会把牛奶换成辣椒水,再配合上棍棒招呼我,就悲从中来,差点把牛奶喷了一地。妈问我干什么,我搪塞的指指电视。

  高考期间一切发出噪声的活动被明令禁止,窗外朱家河坝的夜宵摊点没有了划拳嬉笑,于是河滩草丛里的各种鸣虫的叫声就显得分明起来。九点半,我在床上躺下,高三以来,我从没这么早睡过。我用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看着河水反射上来的微微光亮,这光亮,让我想起小黛和我在山上看到的蓬溪夜景,那晚蓬溪的灯火照进我们的泪珠里,一颗颗通透光亮,美丽得那么近在咫尺,落地却消失得悄无声息。想着想着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我迅速的深呼吸几口,蒋焉说人在紧张激动的时候,深呼吸是平复心情的有效方式,我试了试,效果还是有那么一些,我催促自己早些睡着不要再胡思乱想,夜还未深,蓬溪已经万籁俱寂,晚安蓬溪,祝我好运。

  一大早蒋焉就在我家门口等我,我匆匆吃完早饭,带上个鸡蛋就跟他踩着单车往学校赶,今早是最后一次看校长在台上训话了,虽说平时不怎么喜欢他,但离别的感伤让我又想多看他一眼,我们把车扔到车棚就直接去了操场,两个气球拖着条幅飘扬在主席台上,教导主任,副校长,年纪主任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校长走到台前,对着话筒吹了几口气,在确定音响良好之后,开始了讲话。他言语温和,语速适中,而上个周他还在这个地方大骂这届高三是一群酒囊饭袋,浪费父母粮食的蛀虫,这种反差让我们大为诧异,到最后,他竟然说,我们这届高三是学校的骄傲,我们彻底懵了,大家面面相觑。但既然校长都说我们优秀,我们的自豪感也就油然而生,校长稀疏的地中海发型在激昂的演讲中被震起一缕,微风让这缕头发在他额前飘摇,他推了推自己的眼睛,接着一个连贯的动作让那缕头发归位。我从来没这么长时间的看过我们的校长,因为他总让人畏惧,高一的时候,为了规范高中生仪表,就是他把我和蒋焉从队伍里抓出来,让我们一群长发飘飘的男生站在主席台当反面教程,从那时起我再也没留超过五厘米的头发,也把他划进了不受我欢迎的名单里,我整整怕了他三年,也讨厌了他三年,但这一刻我却觉得他不那么讨厌,甚至他那缕摇摆在前额的头发让我觉得可爱,唉,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再这么煽情的想下去,恐怕会影响了自己的考试,于是我抬头看着停在宿舍顶棚上正准备起飞的鸽子,等着他讲完。一阵激烈的掌声响起后,我们排着队出发了,在要跨出校门之前,一串火炮噼噼啪啪的响起,我们穿过腾起的烟雾,奔赴各自的战场。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下午,一群女生和班主任站在操场篮球架下讨论着刚刚结束的高考,班主任看着我走过来,问我考得怎样,我说还行。几个女生正在为理科综合那道物理大题的第二个小问争论着,我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搜索着蒋焉,但是无果,心想这个平时都提前交卷的人在面对高考的时候总算是沉下心来。正当我准备放弃寻找时,一只力量过剩的手拍在我肩上,我头也不用转就知道这是蒋焉。班主任问他怎样,他笑着摇摇头。我们会和后,就跟班主任到了别,在我们临走的时候,班主任又把填志愿的时间和我们说了一遍,再三嘱咐我们不要忘记了时间,三年来他总是这么唠叨,但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和我们唠叨了。

  我们汇入人流走出考场,高考结束带来的轻松感让我忘记了去看那颗老槐树,也忘记了缅怀我的小学时光。临分开是,蒋焉叫我晚点找他一起去赴约,我这才想起谢凯在几天前说过的那桩事,我佩服自己竟然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蓬溪的滨河路边自从千禧年开了第一家KTV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几百米的滨河路已然成了KTV的天下,在高考期间被迫停业后,压抑了许久的癫狂的个体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汇集,今晚这里会比白昼更喧嚣。谢凯是我们那群发小里家庭条件最好的,所以多年来我们习惯了他的慷慨,像毕业之后请我们唱唱歌这种事,自然也是顺利成章,蒋焉一路上计划着唱完歌去哪家烧烤吃一顿,这大概才是他来参加聚会的真正动力。

  我们走过公交站台,蒋焉正准备掏出他的香烟第一次明目张胆的在大庭广众下抽一支他的毕业烟,烟刚送到嘴边,他又放了回来,用胳膊碰碰我指指远处的一个人,我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穿着西装,头发被精心打理过的男子站在KTV的闪烁的灯箱旁。我的近视度数可能又在增加,直到那人朝我们走来我也没能认出他是谁。当在还有十步距离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他是谢凯。我跑到他身边,转了一圈,又看着他硬生生把不长的头发强行分成四六分,头顶露出的一条明亮的分界线。谢凯挥拳打在我肩膀上,让我不要做出这么夸张的举动,我回头时,蒋焉已经把香烟抽了一半,他一脸淡定的样子,分明是故意把我的惊讶衬托得一无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收起我的惊讶,轻咳了两声,把自己的情绪调到合适的程度。谢凯让我们先上楼去,他继续在下面等其余的人。在楼梯上,我问蒋焉,“你觉得谢凯的打扮是不是有点太成熟”,“我刚才叫你看的时候,还以为谢凯的爹也来唱歌了” ,蒋焉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那刚见面的时候你还那么淡定”。蒋焉耸耸肩,对我的问题不作解释。

  上楼走进包厢,已经有七八个人到场了,大部分是谢凯班上的同学,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和蒋焉倒成了局外人,不过仔细看看,这里面还是有几个面熟的但又叫不出名字的,大家一阵寒暄,也就熟悉得差不多了。蒋焉走了一圈烟,发出去三根。平常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他们,像是解放区的人民一般,呼吸着自由而没有异味的空气。等了大概二十分钟,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大家在短时间的拘谨之后,很快熟络起来,关系一理顺,还有好几个是小学同学,虽然不同班,但美术课都是朱老师教的,这样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不过大家心知肚明,整个下河街小学就一个美术老师,这样算起来,我们的师兄弟可以从南门口排队到北街了。但无论如何,这层联系让我们消除了仅有的尴尬。

  蒋焉站在屏幕前,唱着五月天的歌,脖子上的青筋若影若现,期间,他甚至把脚踏着茶几上,几个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人,显然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和他肩并肩站在大厅中间,高声的和着,当他们正在把一个尾音飙高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因为逆光,我隐约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直到门口的几个人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我才看清那男的是谢凯,那女的是先农巷美发店的女老板。亢奋的蒋焉他们并没察觉,所以专注的处理着歌曲的结尾,深情的互相对望,仿佛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谢凯带着他的女神找了个空档坐下,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他们的对话,在歌声的掩映下变得微乎其微,不过我无意探听他们的对话。我开了瓶酒,倒满了三杯,这是给蒋焉他们的奖励。他们用重叠式的唱法反复的唱着歌词结尾处的那个词语,仿佛要感动了所有人才肯罢休。蒋焉的搔首弄姿的表情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我把酒杯端到他们面前,结束了他们的表演,放下酒杯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蒋焉放下酒杯才发现,谢凯已经进来了,他把话筒递到谢凯面前,谢凯指指旁边的人,于是蒋焉把话筒放下,然后端起酒杯和谢凯干了一个。谢凯拉着她的女神去点歌,点歌屏幕的光在这昏暗的包厢里显得明亮,那明亮的光照在谢凯的脸上,像是一轮月亮,那女孩垂下的长发若有若无的遮在谢凯面前,这就恰如其分的构成了一幅很有意境的画。我从没见过谢凯这样认真的去对待一个女孩子,我们都以为他只是对这个女孩有一时的热情,而这种热情会在一两个月后消失殆尽,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现在依然对她抱有初心。文科班里那么多唇红齿白的女生,他却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而是执着的单恋一枝花,这种执着是需要足够的力量支撑的,而形容这种力量有一个不是很中听,但又恰如其分的词,这个词叫做“鬼迷心窍”,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去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这个人萦绕在自己的梦里,活在自己未来的想象里,在那一刻,在那一时,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全部风景,是纠集所有快乐的总和。

  我胡乱的想着这些,直到边上的朋友拉我喝酒,我才从恍惚里走了出来,蒋焉说我像个大叔,融不进他们的生活,我无奈的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流充满全身。谢凯和她在屏幕前唱着歌,唱到歌词里暧昧的那一段时,下面便开始起哄,这样看来知道内情的不止我和蒋焉。之后大家相互使个眼色会意,然后开始“专注”的玩起游戏来,蒋焉和另一个活跃分子把气氛搞得很是热烈,仿佛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阴谋。在他们唱了三四首歌之后,一个男生走到大厅中央,关掉音乐,我一头雾水的看着他,猜测他是不是要来一段自编的饶舌。然后事实证明我想象过于丰富。那个男生朝大家笑笑,径直的把话筒递给谢凯,谢凯穿着一身西装,梳着成熟的发型,这种三十岁往上的着装,让他和KTV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这种格格不入让他比我们更加鲜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整个包房里一片沉寂,这让服务小哥以为音响线路上出现了什么故障,从门缝里向里张望。“今天……”谢凯刚开口,话筒便不合时宜的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他朝我们笑笑,迅速的拿起茶几上的另一支话筒,“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正在为人生第一次大考而奋笔疾书,那场考试或许是我们人生的某条道路的一个开端……”,谢凯的讲话风格让我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人一旦穿上西服后就会左右逢源的打起官腔来,我们的校长便是这样。正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谢凯拉下墙上的一块布,随着那块布落下,布后那神奇的一幕把我们都惊呆了,墙上用彩灯布置出两颗心,心上是一对翅膀,旁边是一束鲜花,灯随着布落下而点亮,闪烁着神奇的光,谢凯转身走向那堵墙,拿下那束鲜花,走到吴菲面前,“我用了一秒钟喜欢上你,用了两百八十七天等待时机,吴菲,我喜欢你”,谢凯讲完这句,我们都和谢凯一道把期望的眼神转向吴菲,然后整齐的喊着“在一起,在一起……”,吴菲用手捂着嘴,暗淡的灯光下,我尽力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事与愿违,我猜想她应该是喜极而泣了吧,于是等待她下一秒伸手去接那束花,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这样理所应当的想着,也觉得事情必然这样发生,偶像剧里有太多这样的桥段,女主角接受求爱的鲜花是一部戏发展到高潮的标志。包厢里一直回荡着“在一起”的声音,但是这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丝尴尬,谢凯把花举过头顶,望着吴菲,姿势变得有些僵硬,在短暂沉寂之后,吴菲把手伸向谢凯,只是这双让谢凯魂牵梦萦的手不是去触碰那束花,而是放在谢凯肩膀上,她想扶起谢凯,但谢凯拒绝了吴菲,他依然单膝跪地,包房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事已至此,我们都猜出了结果,吴菲转身跑出房门的那一刻,验证了我们的猜想,谢凯依然跪在地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倒影着他沮丧的脸庞,一时半刻,我们竟然都没了注意,包房里被尴尬笼罩着,而我们却不知道怎么去化解它。谢凯从地上站起来,把花轻轻的放在茶几上,然后朝几个哥们挥挥手,那几个哥们儿立刻会意的把气氛搞起来,包房里又满是歌声和划拳声,香烟腾起的烟雾飘向昏暗的灯光,刚才的一切仿佛被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至少在我们脸上找不到一丝和它有关的表情,谢凯坐下来,松开领带,解开衬衣上的第一颗纽扣,开始和我们喝酒划拳,时不时站起来拿过话筒唱一两句高潮部分,仿佛真正的狂欢时间是从刚才失败的表白之后才开始,玩着玩着我们就真的忘记了那回事儿,蒋焉一个劲的散烟接烟,把他平时省吃俭用一个星期的口粮都拿出来挥霍掉了,房间里的气氛疯狂而融洽,那晚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吸了多少二手烟,唱了多少歌,直到我的喉咙快要说不出话来。那晚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用再去想怎样把已知条件带入一个公式,不用再喝寡味的纯牛奶来保证营养,我们彻底和一个时代告别了,一个在以后的回忆里标签是“充实”的时代。

  我们一直唱到了凌晨,后来有人提议去网吧包夜,这是一个完美得没有瑕疵的建议,除了几个女生外,其余的人都达成共识,大家收拾完东西,清点好人马准备杀向网吧,但是等了好久都不见谢凯回来,直到有人发现他瘫坐在过道里,我们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网吧,他点点头,于是我们扶着醉醺醺的谢凯一起去了网吧,我们在网吧里很快进入游戏角色,满眼都是装备和地图,而那晚谢凯带上耳机后,连机都没开,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过还不到八点,包机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的时候谢凯起身便离开了网吧,疲惫的我们昏昏欲睡,没人注意到他,他也无意打扰大家。疯狂一晚后,我们各自散场,我回到家蒙头大睡,直到醒来才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本打算下楼去买份报纸看看标准答案,但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有一份报纸放在那里了,精神恍惚的我正好懒得下楼,索性打开电视坐下开始对答案,看到语文前五题错了两道的时候,我放弃了舒适的坐姿,背脊一阵发凉,于是我正襟危坐,接着看答案,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半个小时候后,我舒服的长叹一口气,我对自己反复讲着一句话“正常发挥,正常发挥” ,然后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多年后爸妈告诉我,那天他们的心情比我更忐忑,看到我彻夜不归后,以为我考砸了,看我回家直接去了卧室,也不敢问考得怎么样,因为在邻县有个学生因为高考失意离家出走了,基于这个新闻的影响,他们不敢给我压力,哪怕一点点。后来想起来有些好笑,笑过之后又有些无奈。

  谢凯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但他觉得自己醉了,那晚去网吧的路上,他躺在三轮车的靠背上,刚好可以看见月亮,那轮月亮很明亮,就像张若虚诗里一样美,唯一的遗憾是它还未圆满,它的残缺把谢凯低落的情绪轻易加倍。其余人有说有笑,喧闹嘈杂,谢凯看到无数笑脸和自己擦肩而过,而唯独自己目光呆滞。刚刚的那场表白,谢凯在心里早就猜到了答案,而他还是选择去表白,这种孤注一掷,注定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显得悲壮,但他决定要做个爱情的死士,打扮得光鲜明亮,走进枪林弹雨,现在一切结束了,他也负伤了,万箭穿心,手脚冰凉,三轮车摇晃着谢凯,摇晃着摇晃着,一颗泪就咸咸的划进了他的嘴角。他想时间倒退,退到下夜自习后跑向吴菲的路上,退到和吴菲只有两拳距离的时候,如果时间可以如愿以偿的停留在那里,谢凯愿意生活在这个狭窄的时间片断里,做那个时间的囚徒,只是他现在做囚徒的资格都没有。在网吧里他带上耳机,闭上眼睛,这样便听不见,看不到,他心里空空的,没着没落,那片滋养他生命的土地一瞬变成沼泽,放眼看去还是一片翠绿,但是没有了一个支点,前后左右半步也踏不得。在很久以后,不知道谢凯会不会在一个有晚霞的黄昏,回忆起青春里的这段,如果会他又会怎么定义它,初恋或者暗恋,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它比初恋少了相依,又比暗恋多了相视,在以后的岁月里,谢凯不会后悔,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可能不会有谢凯一样的勇气和机遇,在自己爱入心扉的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换个角度看,他或许是幸运的。若干年后谢凯会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满怀期望想要得到的,越是得不到。命运在大多数时候都和人开同样的玩笑,它总乐意送给人遗憾,而把完美偷偷藏起。

  吴菲走出包厢后并未走远,她站在河边的一颗柳树下,看着河水里倒映着街对面的灯光,一些鱼儿在夜色中游弋,用尾巴划破水面完整的倒影,然后把光的碎片送到岸边。她庆幸谢凯没有追出来,她怕再一次去否定一张满怀希望的脸,况且在那张脸上也有她的希望,她怕自己会在感性的怂恿下不计后果的接受谢凯,刚才的拒绝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在她已无力再去抵抗。吴菲知道谢凯是一个好男生,如果他不是高中生,如果他不需要因为上大学而离开这座城市,如果他只是一个有着平凡职业的男生,再如果父亲没有受伤。她甚至可以抛开前三个“如果”和现实决裂一次,昂首挺胸的去面对流言蜚语。可惜“如果”太多,而且没有一个“如果”站在吴菲身边,吴菲做了命运的傀儡,命运没有给她任性的机会。她喜欢谢凯,这种喜欢是改变不了的,但她若干次叫醒幻想着幸福的自己,告诉自己这份幸福过于奢侈,遥不可及。于是现在她用冷若冰霜的脸,划开自己和谢凯之间银河缥缈。她现在站在岸边想着他们的之间的琐碎,想着那个可爱的男生是怎样走进他的世界里,又是怎样在她波澜不惊的世界里掀起一朵朵浪花来。但自己刚刚拒绝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了他,她觉得自己今生没有做过比刚才更残忍的事,她叹服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躲在柳树下,满是自责和愧疚,她不知道在包厢里的他该如何收场,担心那些状况他无法如何应对。她靠着栏杆,看着刚刚自己夺门而出的地方,想走进去,但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只剩街灯拉长的身影代替她去无限接近。她就站在那里,不能靠近也不能离去,直到看见谢凯被众人架出登上了三轮车。吴菲才从树下走出,黄黄的街灯照在她大大的眼睛上,明亮而美丽,她看着载着谢凯的三轮车随着车夫一起一伏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远得消失在了红星桥的另一端,她告诉自己人生里美丽的一段邂逅就此落搁笔。

  两个月后谢凯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是他梦寐的政法大学,两个月后,吴菲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台上。两个月后金榜题名的是谢凯,洞房花烛的是吴菲。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迈出重要的一步,也是这一步让他们之间的可能像扬在风里的沙尘。主持人风趣幽默,婚礼现场人们言笑晏晏,杯盘碗碟之间的碰撞清脆而响亮,这里春风十里,新人红光满面,吴菲嫁给了安家街的安少康,这天安少康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仪表堂堂,他仿佛就是那晚谢凯的翻版,甚至连发型也如出一辙,这天吴菲一定在某个瞬间想起了谢凯,又或者她已经把安少康当成了长大后的谢凯。她一度模棱两可的和谢凯保持暧昧,但那晚她拒绝了他的表白,她尽量不把谢凯带进深不可测的绝望里。但事实上那种模棱两可的暧昧,已经让谢凯误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个圆满存在。涉世未深的谢凯没经历过爱情的摔打,这一回他重重的摔了一跤,而那个绊倒他的人远远低估了他摔到后的疼痛,只轻描淡写的以为它会像来得快忘得快的一场噩梦。吴菲曾经找到过一些接受谢凯的理由,然后她尝试说服自己安心的在这里开着理发店,等谢凯大学毕业,她想那时候自己也未满三十。但父亲的那次病危让这些理由显得幼稚而愚蠢,那次如果不是安少康伸出援手,她一个弱女子只会束手无策。安少康长他三岁,事业有成,对她温柔体贴,她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对于她和她的家庭而言,她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谢凯和安少康,爱情和婚姻,一个高雅一个世俗,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触手可得,尽管大部分人都仰望星辰,但归根结底还是生活在尘世间,“谢凯”作为一个自私的选项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不能背叛家庭选择自私。她给予了他最温柔的目光,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曾经飘扬着一头长发的阳光男孩,但永远不会明白那个男孩为何又剪短了头发。但现在时候到了,她决定要去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了,那段回忆就让它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安放下来吧。

  事实上在谢凯邀约吴菲去滨江路KTV表白的前一天,安少康已经托自己的远房婶婶到吴菲家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吴菲的脸红得像九月的石榴。少康的婶婶和父母话很投机,聊到了很长远的未来,吴菲没有融进他们的谈话中去,只是希望他们早些结束,少康婶婶存在一秒,吴菲就尴尬一秒。送走少康婶婶,母亲问女儿的意思,她还带着徜徉在先前谈话里的笑容,父亲脸上也挂着久违的笑容,吴菲不想辜负他们,不愿意把刚刚播种在这个家庭里的快乐减损分毫,她对母亲点点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也知道一切冥冥中早有定数。

  吴菲要结婚的消息谢凯是从长辈的一次谈话中知道的,蓬溪城不大,人际关系七拐八绕总有些瓜葛,楼下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街坊谈话,谈话里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婚礼,婚礼里不再平常的一个名字从一个长者嘴里滑出,谢凯心猛烈的一震,泵出的血液滚烫而猛烈,一瞬间他便面红耳赤,他端起桌上的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在他喝第三杯的时候,长者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再渴也没有这么喝水的法子。谢凯挤出一个笑容应付着,然后起身跑向楼上,他关上房门,走到书桌前,把椅子端开,然后蜷缩着钻进书桌下,现在这个角落,是他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起来,在黑暗里,他用力的把滚烫的眼泪挤出,他太久没哭了,这眼泪的味道让他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他忘记了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哭泣,只记得眼泪的味道空白得只有咸,现在他可以放肆的哭,就像个孩子一样,像以往任何一次愿望得不到满足后的宣泄。哭着哭着心不再猛烈的狂跳,呼吸不再急促,哭着哭着他便睡着了,在睡梦中,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绿,他还是那么热烈的想要跑着去吴菲的店里,但那条路变得漫长无比,他跑啊跑,跑啊跑,身边却重复着一样的景色,终点遥遥无期,如果这个梦不醒来,谢凯会一直跑下去,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要做这段充满希望的时间的囚徒。

  两个月后谢凯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我们在他脸上找不到关于落寞的表情,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风吹拂着他渐渐长长的头发,他离去时仍是此间少年。我和蒋焉都去车站送他,在车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拍拍肩膀互相说了点几句鼓励的话,比如大家都要混得出人头地之类,几个人说说笑笑没聊几句,火车便开动了。谢凯又走了,就像几年前的时候一样,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再也见不到他了。爱情终究离他远去,他跨过一千公里的阻隔,绕了千百座山,跋山涉水的来,遇见了这若即若离伤人心脾的缘分。也许他应该像吴菲一样想得通透,就当这一切是冥冥中早有的定数吧。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尝试着去开导他,但他闭门谢客,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们,后来我和蒋焉说算了吧,以他的性格不会出什么乱子。后来,谢凯说那时候的他不想在蓬溪多呆一刻,坐在火车上,他头也不敢回,他害怕一回头,就看见那个满怀希望的自己奔跑在路上。他靠着车窗,火车响起有节奏的声音,田野在车窗外划过,燕子飞旋在稻田上,稻穗低垂,庄稼快熟了。一些时间之前,他留着一头垂肩长发,也是这趟火车把他带回蓬溪,那时候,他心中无物,吃着泡椒凤爪就着红烧牛肉面,当时他心里考虑的只不过是要不要再来一份盒饭。谢凯问自己如果记忆可以抹除,如同鸟过无痕,他会不会抹除关于吴菲的记忆,然后依然心中无物的大嚼着零食。这个问题被提出来后,很快便有了答案,吴菲的笑容是他见过最撩拨心弦的表情了,怎么舍得那么轻易的把记忆抹去分寸。

  爱上一个人,当她让人无限的想要亲近她,在她身旁,听她说话时口齿碰撞的声音,看她忽闪的眼睛,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是一道风景,这个人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生物个体,她的一颦一笑都有万千的魅力,于是我们无限制的抬升她直到神的高度,然后放低自己直至卑微如同尘泥。我们为她着迷的同时已经忘记了这俯仰之间可怕的距离,于是祸根便就此种下。谢凯便是这样的爱着吴菲,在一起时候快乐无限,分开便落入了万丈深渊。谢凯不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烂大街的话安慰自己,他宁愿把自己交给时间,他相信时间的力量温润而绵柔,会让他慢慢好起来,他相信在火车的终点,那个新的城市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有更多的未知等着他去发现。于是他拦住餐车,要了两份盒饭,一口接一口鲁莽的吃起来,他不去理会眼镜上粘着的饭粒,不去擦下巴的汤汁,他疯狂的咀嚼着,仿佛要咽下一个世界,整整五分钟他都这样吃着,直到吃光盒饭里的最后一粒米,挑起最后一片菜。腮帮酸楚时他终于停了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剩下对面的乘客一脸惊讶的表情。他看见车窗外大山深处,一缕缕炊烟升腾起来,月亮在太阳的余辉里渐渐明显起来,车厢里先前的喧哗也渐渐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孩童的吵闹和大人的咳嗽声,谢凯决定回铺里躺着,尽管这个夏天让他已经忘记了如何早睡,但他已经坐在车窗边发了几个小时的呆了,身心俱疲,是时候该歇歇了。

  第二十六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和谢凯的失落不同,这个夏天因为小黛的回归,我过得无比惬意,在整个夏天里,除了去学校填志愿外,我再没有和蒋焉碰面,他中间找过我几次,但我都太忙了,无暇顾及,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打扰我,只是叫我得到了通知书后知会他一声,大家一起聚聚。那个夏天蓬溪气温创了新高,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持续了一周多。白天除了网吧我们几乎没有地方碰面,只有等到晚上,才出去走走。不知道是我脑子被热坏了,还是小黛的脑子短路了,我说带她去吃商业桥上新开的“罐罐煨”,她竟然也没有反对。商业桥上两边都是商铺,我们要去的店挤在其中。按照风水上来说,桥下有流水过,这个地方是不聚财的,但总有些倔强的人不信邪偏要在这桥上做生意。“罐罐煨”老板就是其中一个,他偏要在大热天光着膀子做这道为大家送去“温暖”的美食。有人敢做,当然就有人敢吃,当别人都在吃刨冰消暑的时候,那火热的砂锅冒着热气端上了我们的桌子,而戏剧性的事情也随之发生——电停了。等了一阵,老板拿着蜡烛走进来,温馨的竟然一下就被烘托出来了,我心里窃喜着这是个意外的收获。我们忘记了酷热和停止转动的电扇,热气腾腾的砂锅配上这闷热的天气,我们吃得差点中暑,现在想来有些不可理喻,不过当时真的觉得好快乐,因为这让我想起,在学校晚自习停电那次,我们也是这样点着蜡烛说着笑着,那时候我们的故事还在开端。或许是因为和小黛的温馨一刻都发生在停电的时候,在我以后的人生里,停电从没给我带来失望,唯一失望的是停电了找不到蜡烛,驱不散黑暗。吃完砂锅我们又去吃了冰粉,于是我们成功的吃坏了肚子,如此便成了真正的同病相怜。

  我们的故事一点点向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几个月的分别让我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我们想着老天是会给我们一些小恩惠的,运气会站在我们这边,所以等通知书的时间快乐大于煎熬的部分。正如我们事先商量的那样,我和小黛都填了那所约定的大学。自从估分后参考了那所学校以往的分数线,从前消极的我现在自信爆棚。我料想考上应该八九不离十,于是整体在网上搜这所学校周边的环境,有什么地方好吃好玩,然后看它离市区有多远,几天下来,我已经达到了在论坛上回答其他考生问题的地步,俨然有种我已经被录取的感觉。当然这份自信最终没有被打击,我如愿的考上了,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家时,爸妈也陷入了疯狂,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跳,仿佛那一刻我们赢下了整个世界,在我记忆中,这应该是我们家空前的盛况。老妈拿着电话给所有亲戚打了一个遍,老爸在一旁仔细阅读报到须知,而我翘着二郎腿看着《情深深雨蒙蒙》享受着无尽荣光。看着看着我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跑下楼,刚才兴奋过头,拿了通知书一口气从学校跑回家,也不知道小黛现在的情况如何,于是我跳上三轮车就往小黛家赶,车刚到门口我就看见了小黛,她脸上没有表情,一个人背着一个小黑书包从保安室那边走出来,我走过去问她怎么样,她看见我,肩膀便开始抽动起来,刚才我拥有的兴奋被击得粉碎,心从云端开始下坠。我把她的头放在我肩上,她便放心的哭了起来,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通知书和我的是两个颜色,我知道我们不能再坐在一起吐槽食堂的饭有多糟了,那个建在山顶的体育场不会有我和小黛一同的脚步了,想到这些我也有些想哭,但我把哭的权利留给小黛,我知道她难受的程度要远胜于我,毕竟那所学校是她三年以来梦想的另一端。如果不是小黛,我根本不会想到要去考这所学校,因为我觉得我再努力也很悬,但是一想到小黛,我又觉得不能爽约。其实我一度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和命运做无谓的抗争罢了,而自己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为了让心中的念想更长久一点的存在而已。但生活的剧本总是离奇,考上的那个人竟然是我,刚才的喜悦已经被小黛的泪水淋湿了一大半,我无奈的摸着小黛的头,安慰着她,哭了好一会儿,小黛突然抬起头望着我,问我考上哪里了,我如实的告诉了她,她竟然破涕为笑,用拳头打在我的胸膛上,一个劲的问我“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朝她点头,她高兴的笑了起来,而刚才的泪珠还挂在脸上,而她却在笑。她说我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完成了这个约定,这个约定就不算彻底失败,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说自己哪怕做对一道选择题也就考上了,说都怪自己不好,当我想伸出手安慰她时,她突然又停止了哭泣拉着我往前上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只是让我跟着她走就好,那天偌大的街道上,川流的人群中,我只看见小黛飞扬的马尾,它是我眼里唯一的景色,我想要长久的住在这景色里,而不想这景色住进回忆里。我们只想在一起,这个不大的要求却在现实面前显得过分。我不知道是我们太贪心,还是命运太吝啬。

  我们坐在一家精致的餐厅里,餐厅在二楼,整个大厅有三分二的地方是落地窗,在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街景,现在还不到十一点,所以我们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小黛看着菜单,在上面勾勾圈圈,我环顾四周感觉到浓浓的小资情怀,这种情怀在喝茶的那个精致小杯上便可见一斑。从前我只顾着浓油赤酱的口舌之欢,带着小黛毫不讲究的品尝着蓬溪城里的各色小吃,甚至常常站在路边等待着串串煎炸至金黄。现在想来我的确忽略了许多东西。小黛合上菜单,把她递给服务员,然后端起桌前的杯子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她看着我,我看着他。一个狂躁的暑假里,我们竟然没有这样安静的凝望过彼此,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傻傻的样子,我庆幸自己第一次接触到的爱情和自己幻想的一样美,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收留了我的梦想。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竟然没有半点尴尬。窗外下起了雨,小黛望着窗外,“地面空气受热,促使底层空气上升,水汽凝结,这便是对流雨。”小黛说完望着我笑,说书上是这么写的,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雨势磅礴,让街上的人狼狈不堪,他们拥挤着站在街边不宽的台阶上躲雨,焦急的张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雨撞击着落地窗,然后顺着窗户流下,在划过一道道水痕后消失无踪,落地窗在雨里变得朦胧起来,我们看见街道上流动的黑影,耳里听见玻璃被雨滴敲击的叮当声。桌上的菜层层叠叠的摆着,这明显超过了两人份,我吃惊的望着小黛,想她告诉我,刚才她对菜单都做了些什么,这看上去明显是在用排除法点菜。小黛朝我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示意我可以开动了。这餐饭我们吃了很久,而那场雨也下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我把我当初如何在校园里寻找她那一段讲给她听,又告诉她如果找不到她我又会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她惊讶的表情挂在脸上像定格了的3D照片,然后哈哈大笑,说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如此魅力。我们聊着我们之间不算长但又波折的故事,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聊起那些快乐的回忆,我们笑得前仰后翻,那一刻我真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就那么傻傻的笑着,一直不改掉这个表情,但我们最终还是聊到了分别。“分别”这个词就像美丽天气里的一场破坏气氛的雨,它就那么不紧不慢的下着,任由你如何斗志昂扬,它都会把你淋成落汤鸡。这是我们第二次遇到这个词,第一次我们不可思议的战胜了它,但劫后余生的我们还来不及庆祝,转眼之间它又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此这般,豪情万丈便也开始心灰意冷。我拿起纸巾去擦挂在小黛脸上的泪珠,想说些宽慰她也宽慰自己的话,但谁知道,话一出口声音就开始不争气的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滴落在我的伸出的手臂上,于是我不再说话,以免场面尴尬。其实那时的我也想好好哭一场,但心里有个声音总叫我控制住,于是眼泪在眼眶里回旋碰撞的我,安慰着哭泣的小黛。小黛一边哭一边说,“你知道吗?我前几天还梦见过自己考上了那所学校,梦里我们坐在去学校的火车上,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个噩梦没醒过来,还是那个美梦醒的太早,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为你高兴,现在我不用出川了,把我的路费花在这顿饭上,也算物尽其用了,现在,我好多了,你看雨也停了,我们走吧。”那场雨在我们情绪平复之前停了,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扑鼻而来的是泥土的清香。刚才的哭泣仿佛从来就没发生在小黛身上一样,她的马尾一左一右,摇摆得和从前一样高,而我也和他一样,迈着飞扬的步子。这就是年轻时的我们,有撕心裂肺的痛,但也有百折不挠的韧,在被彻底击倒之前,我们对这个世界总抱有无限希望。

  我们走在街道上,积水打湿了我们白色的鞋子,我知道,以后这样同行的机会会变得很少了,我们如此的需要对方,但脚下却少了一片共同的土地。在以后,我的天空晴空万里时,小黛那里可能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小黛和我并肩走着,走到县委大院的时候,她挽起了我的手,我把她挽在我胳膊的手放到掌心,然后十指紧扣,勇敢的享受着这份幸福,昂首走过雨后的街道,那刻的幸福,不可磨灭的就这么烙印在了我十八岁的心里,那天我们真正的毕业了,各种声音在我们的爱情面前渺小而卑微,我们踏过去,把它们踩得支离。当然在把小黛送到他外婆家之前,我们还是把手放开了,她说怕外婆看见。我们站在她外婆家楼下的花台边,小黛问我愿不愿意等她。对于这个问题我想都不用想就疯狂的点着头。“那好,为了实现我们的计划,我再努力一年,但在没有我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诱惑种种,你能能安心等着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没等我说出下句的时候,小黛捂住我的嘴,说行了她懂了,她不习惯这么肉麻的表态。于是我把剩下的那半句吞了回去。小黛朝我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开,走到一半回头看见我还在那里,然后朝我竖起拇指,我看见她马尾摇晃着消失在楼道,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又活了过来。

  那天晚上我终于想起了蒋焉,我觉得我应该找他聊聊,我已经忘记了有多久没见他了。于是我蹬起我的脚踏车七拐八绕的去找蒋焉,到他们家时,已经汗流浃背,我把自行车放在一边就去敲他们家门,开门的是蒋焉的妈妈,他让我进屋,说倒水给我喝,我跟着阿姨进了屋。进屋一打量发现没这小子踪迹。我转身正要打听蒋焉去处时,一杯热水已经端到了我手里,紧接着她的问题抢先一步——“小冯,考上那所大学啦?”,在得到答案后蒋焉妈妈一阵赞不绝口,面对这么诚恳的赞许我嘴上说的客套话和心中所想完全相反,在得瑟了一小会儿后我清醒过来,便询问蒋焉的踪迹,他妈摇摇头说,蒋焉要是有我一半懂事都不会让她这么操心,她说蒋焉不到饭点是不会回来的,有时候到了饭点也不回来,说去网吧学习什么办公软件,上大学时用得着。我被蒋焉这么粗制滥造的谎言吓到了,差点笑场,但是在和蒋妈妈告别之前还是保守住了蒋焉的秘密。

  有了蒋焉妈妈提供的线索,寻找起来便容易多了,我径直的把车骑到小学背后的一个网吧,我知道这里是蒋焉的老巢。蒋焉上网的首选便是这种黑网吧,这间由三居室改造的网吧里,有二十多个位置,一个大衣柜突兀的放在墙根,让本来不富裕的空间显得更加紧凑,我曾经和蒋焉探讨过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环境,他直言不讳的告诉我,说这里有家的感觉。如他所说,此刻网吧老板正捆着围腰在厨房里做炒饭,靠近厨房的几个网友已经吃上了炒饭,老板还让其中一个把盘子伸过去,再赠送他一勺。我想这起码也是黄金会员才有的待遇,看着那个少年的黑眼圈,我更加坚信了这一点。这种吃玩一条龙的服务的确很有家的感觉。老板端着盘子从我身边走过,放好炒饭,又热情的招呼我,让我先坐坐,再有一会儿就有位置了。蒋焉坐的位置正好在那个衣柜边上,他的白体恤在黑衣柜的映衬下显得醒目,我站在他背后看着他手指飞快的敲打着键盘,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我在蒋焉背后站了两分钟,他仍然没有发觉我,依然带着耳机眼睛盯着屏幕,用聊天软件同时和三个人聊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回头看见我,他让我在门口等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脸上依然洋溢着那种微笑,我问他要了一支烟,点着后走出网吧,烟味呛人而苦涩,我抽一口便咳嗽几声,边上一个初中模样的小男孩从我身边走过,猛吸一口手中的烟,然后挑衅着把烟吐向天空,我知道我吸烟的姿势笨拙而外行,面对这样的挑衅,我无可奈何,只能默默扔掉手中的香烟。我在外等了好半天,身边等机子的人都换了好几茬,在我耐心快要耗尽之前,蒋焉终于出现了,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刚才那一支的味道已经够我回味许久了,相对于烟来说现在我更想喝酒,于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蒋焉,他朝我竖起拇指。我不爱喝酒也不会抽烟,烟酒都沾的蒋焉说我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多年后就可以得道飞升。其实我酒量不在蒋焉之下,只是酒对于我而言只有郁闷的时候才想起它,它是低潮时候的救命稻草。

  我们坐在路边小店,河风阵阵,除了偶尔出现那么一两只蚊子外,这里完美极了,我想给蒋焉讲讲我和小黛的事。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我找不到第二个倾诉对象,我知道没有恋爱经历的他不可能给我一个像样的建议,但现在我没有别的选着,思来想去我决定把他当作一个树洞。蒋焉点好了菜跑过来,一颗接一颗的吃着桌上的煮花生,嘴唇嘬出奇怪的声音,他一面吃一面招呼我和他一起分享美食。而我望着那碟花生完全没有食欲。我打开啤酒,把面前的酒杯倒满,泡沫像一朵盛开的花,涌出酒杯后消失得没了踪迹。我喝了一大口,叹了口气,酝酿好情绪,话差不多已经到了嘴边,“老板,那个排骨不要烤得太焦了哈”,蒋焉这一嗓子把我搞得措手不及,刚才要说什么,又想不起来了,于是我干了酒杯里余下的酒,好让灵感再次浮出水面。但显然一杯啤酒交换不来失去的灵感,所以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在烧烤上来之前我已经喝完了一瓶酒。我看见蒋焉一幅欲说还休的样子,这和那个同我从小长大的厚脸皮蒋焉完全不同。在我迟疑间,他开口说话了,在他的陈述里,我看见了一个神奇的女子,款款走来,四两拨千斤的举起蒋焉,把他安放在一朵柔软的云朵中。蒋焉竟然恋爱了,那个靠无休止训练带来的体力消耗对抗荷尔蒙的男子,竟然缴械投降了。我当然想到过蒋焉会恋爱,但是没想到会是现在,而且是这种方式。但细细想来,蒋焉做的每件事从来都没有循规蹈矩过。蒋焉谈起那个女孩,眼神聚焦在河水中的某一点,把她描述成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我问他那个女孩叫什么,他告诉我叫“丝丝”,我一听便知道这是网名,于是我又问他真名叫什么,他挥挥手说,他只愿意叫她“丝丝”,其他名字是对她的亵渎。听到这里我觉得蒋焉快疯了。我问他和她见过几次面,蒋焉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他继续讲着他们之间的故事,我饶有兴致的听着,一边喝酒一边大快朵颐,全然忘记了自己找他的初衷。当他讲到这个“丝丝”家住在北京的时候,我的下巴掉在了桌子上,他朝我长大的嘴里扔了颗煮花生,然后无所谓的看着我。我实在佩服蒋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硬是让自己的爱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这么大的格局,我这种凡人真是看不懂,体会不了,樟木和蓬溪的距离已经搞的我头大了,而他们却数十倍于我们。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料理这段感情,但他的激进和勇猛让我获得了不少正能量,正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和他比起来,我那所谓的距离,一下变得微乎其微,不过是比邻间的一堵墙而已,于是我开心起来,那些阴云在我心里散开。我又开始幻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我和小黛走在大学的林荫路上,阳光暖暖的照耀着我们,我们可能是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可能是去阶梯教室,也可能只是漫无目的的溜达,但重要的不是某种可能,而是那一刻我们在一起。

  小黛最终选择回蓬溪复读,她觉得蓬溪才是她的福地,远离樟木,也就远离了那个噩梦般的高考结局。八月的一天,我和小黛一起走进先农巷,上次来这里还是在小黛去樟木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同来过这里了。大概是因为离正式开校还有段时间,所以学校旁只有一家超市开着门,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没了踪影,平时拥挤不堪的街道,现在却只有冷清。才毕业不到两个月,我竟然开始对这里有了陌生感。在校门口,小黛停住了脚步,她说就到这里吧,我点点头,“你去学校的时候,我恐怕没时间送你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还需要送吗?”,“那你自己要照顾自己,到了那边给我电话,等着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嗯,一定会的,我这么笨的人都能考上,你一定行!加油!”,“嗯,加油!你回去吧,路上小心。”。我站在校门口,看着小黛走过喷水池,走进那片梧桐树下,明晃晃的不锈钢大门隔断了我和小黛,我幻想着小黛突然从那边树林下跑出来,手里拿着和我一样的录取通知书,说一切都搞错了,她的录取通知书被压在一堆废纸下,现在终于找到了。我站在校门口,一个人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口里重复念叨着“好,真好”。直到教学楼的铃声急促的响起,我才从恍惚里清醒过来。那片梧桐树茂盛而稠密,我和小黛曾经在它的林荫里相遇,在那里有我记忆里最美的小黛,而现在它却无情的吞噬掉了我的美好,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它,于是转身走出了先农巷,学校门口几个工人正在用闪亮的新字更换从前老旧的字,那些字在绳索牵引下缓缓升起,迎着阳光,闪着耀眼的金黄,我不敢直视它们,在恍惚间,我觉得它们仿佛是如来在五指山顶降下的那道灵符,彻底压实了一切的抵抗。

  那个夏天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去接小黛放学,送她回家,在夜色里,在街灯下,我们一路总是嬉笑打闹,我们没有再去提那些关于分开和等待的话题,我们回避着我们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我们都没心没肺的享受着在一起的时光,多年后有句话开始流行起来,我们才知道那时候我们已然是“活在当下”。在忘掉分别的前提下,我们是快乐的。我帮小黛拿书,她挎着我的臂弯,那段时光幸福而短暂,像是一份珍馐,味美无比但却少得可怜。

  在我去学校报到之前的最后一晚,小黛给老师请了假,理由是要和一个老友告别,我不知道这么无理的要求是怎么被通过的,但她那晚她的确没有再去上夜自习。这原本应该是伤感的一夜,但我们却在网吧里定了两个包夜的位置,然后在外面胡吃海塞起来。我们用实践证明了味觉的满足感能治愈情感带来的创伤,虽然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我们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替代它。最后我们端着两杯果汁去了网吧,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打开电脑,却不知道干什么,于是胡乱点了部电影,小黛靠在我的肩上,看着电影,我在喜剧的目录下找到这部电影,但事实上它更像一部悬疑片,这当然违背了我的初衷,但小黛仿佛看得入神,我也就甘愿做她的靠枕,这部对于我来说冗长的电影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结束了,我迫不及待的把光标移动到右上角关闭窗口,当我回头的时候小黛正在擦眼泪,我好奇的问她被哪个场景感动了,她告诉我太多了,当时愚笨的我只以为小黛泪点太低,多年后我才明白她那句“太多了”的意思。后来我问小黛还看电影吗,她摇摇头,靠着我的肩,看着我玩游戏,游戏里我更换着打空的弹夹,声音清脆无比,枪声响起,血液四溅,我杀红了眼,拿着机枪对着墙壁一排扫射,我也不知道能击中什么,但那飞溅的火花,让我血脉喷张,我在亢奋中终于被爆头了,我一次次复活一次次死去,直到我的手指变得僵硬,眼睛布满血丝。小黛温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它们穿过衣服侵入皮肤直攻人心,我把头靠向椅背,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我们真的要分开了,这一刻终究到来了,窗外环卫车轰鸣着开过,路灯在某一刻全部熄灭,天亮了。之前想好的话,竟然没有一句适合现在的场景,我们走出网吧,我捧起小黛的脸,把热烈的吻送到她嘴唇上,她闭上眼睛回应着我,那刻蓬溪街头空空荡荡,那刻我们成为了彼此的全部,我们在这个长久的吻里透支着青春最后的力量,用这力量去抗争着人生境遇里的一次挫败。那轮初升的太阳用并不明媚的光线照耀着我们,它见证着这个早上发生的一切,却未发一语。后来小黛执意送我到我家楼下,站在楼梯入口,我把她额前的头发捋向耳后,然后长久的抱着她,再分开时,我们竟然都笑了起来,在笑声里,我们挥手作别,老天用一场暴雨把我们浇得狼狈不堪,后来又送上彩虹安抚我们,我没资格选择补偿的其它方式,总之有胜于无。我跑上楼,停在楼梯间的通风窗看着小黛,我看见她转身时候飞扬的马尾在朝阳下摇摆着,我知道这一切不算太糟,于是我快步跑向房门,小心翼翼的打开,趁父母醒来之前回到卧室,我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后来据我妈说,那早上怎么喊我也喊不醒,他们以为我猝死了,我爸摸着我的颈动脉,在触碰到那有节奏的跳动后告诉我妈,不用太担心。我只记得那早上,我起床后,头重脚轻,睡眼惺忪,至于是怎么吃的早饭,怎么出门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当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司机在核对人数,做发车前的最后准备,窗外贩卖饮料的小贩正在找补一个乘客的零钱,远处一个工作人员正在给一位上了年纪的乘客讲解着什么,一群麻雀落在车站旁粮仓的空地上捡食着遗落的麦粒。这些场景每天都在这里上演,它们填补着平凡的一天,然后是平凡的一年,它们的存在不因悲喜,不因阴晴,它们各自安好不为车窗内乘客情绪左右。妈递给我一颗桔子味的水果糖,说含着它不会晕车。我拨开糖纸,塞入口中,一阵果香涌上心头,车便在这种体验里驶出了站台,临街的店铺在车窗外一一划过,我闭上眼睛,任由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里有很多关于道别的话,但少了倾听的那个人,“再见了,蓬溪”。我把万语千言汇成了这一句话,在心里默念千百遍,直到高速路上最后一块关于家乡的标牌消失在车尾的尽头。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驶入了另一片不同于以往的地方,在那个未知里,有我满怀的希望和等待,于是我沉沉的睡去,在一个纯粹的睡眠中,疲惫的我连做梦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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