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7

        最初的记忆，是在农场的牛棚里。隔着栅栏窥视棚外，那片小小的地方，是琳达的安身之所。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比雾要轻的气味涌入鼻尖，但她还是想要拧住鼻子。

        可她没有办法抵抗，她被给予的只有这一片地方，时间会让她接受这一切。

        高大身影的人将她俯视，说：“你别想在这里白吃白喝。”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琳达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她也并无所谓。

        也有过护着她的人，都是些老人，不然就是女性，男人偶尔看她可怜，会施舍给她一些食物，但也仅限于此。琳达很清楚自己是弱者，她默默地忍受，有时抗争，然后逐渐长大。

        “妈妈！”徐伦从车上下来，立刻冲进了店里，却不见琳达的身影：“妈妈？”

        “她走了。”店主从空条承太郎手中接过车：“大概两分钟前？”

        “为什么？”徐伦问。

        “我也觉得奇怪，”店主揉了下鼻子，“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承太郎拿出斜挎包里的手机，拨了琳达的电话，那头嘟嘟声还没响，他就看到了琳达的帆布包，就放在靠近门口的桌上。本来是由徐伦看着，交换了位置后琳达就自己拿在身上了。包里的电话这时发出声响，她真的什么都没带。

        “会不会是见到熟人了？”徐伦看向爸爸。

        承太郎扫过车库，一片平坦，他假装在拨电话，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任何能够藏人的地方。

        徐伦跟着他走了出去。父女俩在街头张望，没有见到琳达。回来时没有看到她，肯定是走了另一个方向。两人分头寻找，徐伦负责背着琳达的包，承太郎临走前还将名片留给店主，说如果琳达回来了就联系他，店主连忙应下，说要不是他得看店，一定和他们一起去找。

        “没办法的，”看着两人的背影，店主轻声开口，“就算找到了，也一样。”

        8

        世界焕然一新，就像是在梦里。琳达长大了嘴巴，在马路中央转圈圈，行经的汽车差点儿撞到她，她看着亮闪闪的跑车，更是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你的眼睛是长来看路的人！”车内的人说。

        “这辆车好漂亮啊！”琳达望着车身的碧色，情不自禁地感叹。

        她是第一次见，在车主眼中看来，就像是第一次见那般夸张，好似站在糖果店前孩童的神情，令人忍不住伸出手，敲了下车门，发出邀请：“怎么，要不要一起兜个风！”

        这是梦境，在梦里，没有不能做的事。琳达立刻点头，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跑车飞驰起步，转瞬一个转弯，上了大道。摩托车店开在大楼间，附近住宅多，一片平和景象，在高楼映入眼帘后，琳达激动得捂住了嘴，眼睛里要迸发出星星。

        像是电影，不是黑白电影，而是彩色电影。但比小小屏幕里看到的更加明亮，像是经过了千百遍的刷洗后，呈现出的模样。

        “你也不用这么夸张吧。”车主多少觉得奇怪，却反倒踩下油门：“加速喽！”

        风吹得她眯起眼睛，琳达学着车主扬起手臂，发出一声欢呼。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一切已超过她的想象。她就像是一直低着头在走的人，忽然抬头，映入眼帘的不是往常看惯了的星空，而是一颗朝她飞来的彗星。

        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了另一种模样。寒冷的空气，雨中的泥巴，洗不干净的衣服，干不完的活，全都因她见到了或许会毁灭地球包括她的存在，而被悉数抛在了脑后。

        她不仅对车外的景色感到好奇，也贪婪地打量着车内的一切，可她没有伸手触碰它。她的手总是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都是泥，能用的水不太多，她只能先将衣服需要遮盖的地方洗干净，衣服也都是别人不要的旧物，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这时琳达看到了自己的手。一双可以说是漂亮的手，修长又白皙，指甲修理得整齐，是她在镇上看到的，穿着打扮最精致的姐姐才会有的一双手。一直在农场生活的手不可能会这么柔软，坚实的骨头将光滑的皮肤支撑，它看上去很大，大到能遮住她的脸。琳达透过手指窥探外界，看到了后视镜里的自己。

        她任恍然将自身占据，伸手掰过镜子。镜中的她有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不是为了方便在农场帮忙剪成的男孩头，梦里的她长大了，她只能通过瞳孔的眼色认出自己，实际上像是看着陌生人。她的脸没有冻得通红，她的嘴唇带着笑意，她的眼睛下多了些细碎的斑点，比最小的颗粒泥土还要小，但在她的眼中，是堪比挂在墙上的梅花鹿半身上的纹路，那样熠熠生辉，就像是活着的。她当然是活着的，她的脸是热的，她的手也是，她的眼睛在眨动，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也同样拥有着热度。

        “你在看什么？”车主打着方向盘：“话说我知道一家午餐店，三明治做得特别好吃，去吗？”

        “好啊！”琳达大声回道，任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

        她的声音果然也不一样了，不再是孩子一样的尖细，变得低沉了不少，但依旧有她的痕迹，她知道，这也是她的声音。小孩，大人，小孩，大人，天知道她有多少次想过如果她能马上长大，该有多好。她想要从农场里逃走，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走。

        离开农场的动物都死了，它们被宰杀，然后被人吃掉。生病了的动物也会死，它们被送去专门的动物墓场，如果是不会传染的病，就可能被肢解成很多部分，掩埋的时候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墓碑或许只是一根树枝，过了几日就会被踩扁，然后被忘记。

        琳达每个夜晚，都在想，她会不会也是被忘记在了这里。明天或许其他人也会忘记她，那样她可能也会拥有离开这里的机会，获得自由。她甚至不理解自由的含义，但她一直在渴望它的到来。

        这是梦吗，真的是梦吗？她是不是已经获得了自由？看啊，这不是农场，而是和镇上一样，有成排高楼的地方，是更大的镇子。是不是杰斐逊，还是华盛顿，可能是纽约吗？她听说过这些城市的名字，但她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所以她问。

        “你还真有趣，从刚才开始就是。刚睡醒嘛？”驾驶座上的人笑着说：“这是佛罗里达啊，这里是天堂！”

        他接着报出了一座城市的名字，琳达向他确认了。她知道佛罗里达，但完全没听过南人口中吐露出的地方。

        车子弯弯绕绕，然后停下了，琳达一直在确认自己是真的存在。

        见她坐着不动，身旁的人绕到副驾驶，帮琳达开了车门。琳达自然走下了车，身体摇晃着，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样式古怪的鞋，总之也不是她平常穿的那双劳作用的靴子。眼前是宽敞的大道，平整到能乌泱泱冲过一群农场动物也不会溅起泥，比拖拉机矮了很多的车就和动物一样，从她的眼前跑过。在镇上琳达看过类似的道路，但人远没有这里多，车子当然也是。哦，还有挂在墙上的电视，这些都是是什么啊？

        这怎么会是梦呢？琳达问自己。定然不是的，那又是什么？

        琳达直直站着没动，男人将她拉住，她察觉到自己被碰到，立刻下意识甩开了他。作为孩子，无父无母，在农场里生活的女孩，她时常被提醒不要和其他人走得太近。她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因而更要注意。好在迄今为止，大家不过是把她当成劳力使唤，她也从不和谁独处，除了动物。

        琳达望着眼前的人，往后退去。

        “你是谁？”她问。

        “哈？”男人挑起眉头：“现在才问？我们先进去吧。”

        他又要伸手，琳达用更大的力气打开了他：“不要过来！”

        她的尖叫引起路人和巡逻警的注意，两个穿着制度的人本在闲聊，这时立刻信步走来。

        男人看到了，抬起双手说：“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琳达看着他，这个人她不认识，但他的脸是这样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眼中，比从土中辨别蚯蚓还要清楚得多，她又迎着他的视线望去，朝她走来的巡逻警是要将她抓走，把她带回农场吗？

        她不要！绝对不要！她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做了这个梦，还不能结束——

        身后传来“喂”声，男人被巡逻警抓住，当场问询。琳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着迈开脚步。这个身体让她很不适应，但她也能操控好。她能在泥泞地里跑得飞快，和牧羊犬并肩，在平地上就能跑得更快。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所有建筑在她眼里都是类似的，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她没法清楚地看到天空，通过天色辨别时间，也没有大片的树木，能让她认清方向。但至少先离开刚才的地方，离开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那辆车，越远越好，她不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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