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吾生须臾
静好的春光透着格窗斜照进来，铺洒在地上，被整齐地分割成一方一方，晒着我的背脊，也觉得极是暖和。这是我带阿音回云中后的第四年，那时的王府中，婢仆们称我殿下，亦称她为殿下。
午后在书房里看书是我多年的习惯，至于阿音……她那年和我赌气，身子洇了雪水，受过寒，后来怀阿月时又不肯好好将养，此时应当是拢着熏炉，蜷在床榻上午憩。
书房门被悄悄地推开一丝缝隙，只闻很轻盈的脚步声，却不见人影，我方将书卷放下，与书桌齐平的地方便凑来两只束着绢带的垂髫。
“爹爹，阿娘……不带……阿月，睡。”
小女公子牵着我的袖口微微摇摆，我抱她到膝上，捏捏她细弱的头发：“阿娘这几日病着，我们一起去瞧她，好不好？”
阿月轻点着小脑袋，口中又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两岁孩童，成日正是学说话的时候，阿音总嫌她烦，嫌阿月缠着，她不好睡觉，也不好出去跑马。
阿音和阿月，都是我的小姑娘……
我抱着阿月穿过几重游廊，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去掐一朵花，想要插到我发上。
“爹爹……花花。”
我自是拗她不过，阿月瞧我发髻上簪了一朵海棠，拍着胖乎乎的小肉掌，府中下人见我这副不伦不类的怪样，却早就习以为常。
阿月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小郡主，自然是视作珠宝，要星要月都摘给她。
阿月软软地趴在我怀中，搂着我的脖颈，那年她方出生，我自觉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一眨眼，小粉团子已会叫爹爹了，或许经年后阿月出嫁，也不过是转瞬之事。
只哀吾生须臾，但羡无穷长江，拥有万千岁月，享尽人世百转……
风吹着梨树梢头飘落的花瓣散入帘栊，我方抱着阿月进门，便听到一阵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声音，转过屏风去，却见阿音好端端躺在榻上。
“你们怎么又来了？”
阿音半睁着眼看我，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可她唇角分明就有一点水渍，一定是又背着我偷吃酥酪了。
我把阿月放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拿来吧。”
“拿什么！”
阿音气呼呼地瞪我，耳根却发红了，小谎话精，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说谎还是时常露怯。
我摇着头走过去，将帘子一掀，枕边一碗糖蒸酥酪便露了出来，伸手一摸碗沿，果然是冰镇过的……
阿月见此，拍着小手就笑了起来，直呼她阿娘说谎。
我吩咐下人将阿月抱出去，移步坐到床沿，酪被我收走，阿音瞧着是生了气。
“你今早才咳了几声呢，”我揽着她的楚腰，让她伏在我膝头，“还没入夏便这样贪凉，等入了伏，你要怎么办才好？”
“连碗冰酪都不许吃了……”
她埋怨后笑睇我一眼，舒手将我发髻上的棠花取下，托在指腹赏玩：“午饭后才走不到一个时辰，怎么这时候又来了？头上还戴一枝花，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外头楼里的小倌？”
“娘子既说我是小倌，那小的可就上来了？”
我作势要上床，却被她推下来：“做什么？当真又要自荐枕席了，这些年你这模样我也不知见过多少。”
“你我夫妻，自是百般形态皆见过的。”
我和衣躺在她身旁，她贴过来搂我，却嫌我腰间玉带太硬太凉。
“带子解了，要么就下去。硬邦邦的，也不嫌硌得慌。”
我依言解了带子，随手扔下床，一把搂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朝中来了消息，陛下或要立储。”
“你爹爹想立谁？”
阿音像只猫儿一样缩在我怀里，我的心思她懂，虽在云中在了三年，可朝中权势，我也不曾放下一分。
只是朝局平衡了数年，而今忽传出要立储的消息，便如同一块巨石，陡然砸入湖面。
“你猜猜。”
她漫不经心地打个呵欠，枕着手腕：“我猜……定是你大哥哥端豫王。”
我正要开口说话，她却伸手堵住我的嘴，颇得意地自说了下去：“若立你二哥哥，且不说他这些年做了颇多错事，单说立了他，他日后便容不下你。若立你……你又岂会容得下你二哥哥？你爹爹想保全他这三个最出挑的儿子，只有立你大哥哥了。”
我笑了笑，皇长兄是冲淡宽容的，他若登位，我自可做个闲散王爷。
驰马江皋，逍遥容与虽好，却未必是我想要的。
“你打算做些什么？”
阿音眼眸凝笑，不问我待如何，也不问我心意，她知道我当然是放不下的。
这些年二哥哥还立在朝中，我也未有雷霆手段，为的便是让他和大哥哥鹬蚌相争，我愿做那个得利的渔翁，也欲做那只在后的黄雀。
“我主云中，则东朝不可立。”
她一笑：“那想来召你回京的旨意，不日将到了。不过……若一去不回？”
“我们离京四年，是该回去了。”
我轻轻揉着阿音的发髻，那年她随我从洛都走的时候，我便同她说过，总有一日，我们是要回去的，去涉身汹涌的朝局，去搅弄诡谲的人心。
阿音将我的头颅搂到她怀中，若无其事地温言：“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以传信李璟……”
“不必，也不该，”我拒了阿音的提议，笑道，“我若借战事抗旨不归，是子弄父兵，是挟势弄权，是授天以柄。这几年朝中我的名声已经够难听，虽说是债多了不愁，却也不是这般自己非要作死。”
阿音对我报以淡淡一笑：“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我瞧你在这火聚里头患得患失，反倒失了通往清凉的门径，何不将身家全然置之度外？锦绣江山，尽入君手。”
“怎会？”
我握住她的臂膊，玉体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至我掌心，若背水一战，逞匹夫之勇，成纵然是王，可败了，便是寇，是千古罪人……
从前便是因此，连累着素衣，连累着整个宣平王府，陪我一起坠入泥犁。
若欲问鼎东朝，当隐忍、当沉着……是为君子之勇。
况且我身后，是阿音，是阿月……是我所能拥有，最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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