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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盟


宛娘将秦且修扶进屋子里,程溍北站在门外,一半身子沐浴着月光,一半身子在阴影里。他手心全是汗,他正在急速地思考如何让秦且修重新信任他。皇帝入局,将宛娘送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秦且修会知道一切,但他内心还是有着可笑的侥幸。于是他安排了两个人一路跟着秦且修和宛娘,也就是一开始她们甩开的那两个人。而至从那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至今,程溍北已经失去秦且修的消息整整三个月,这几乎让他尝尽了永别的悔恨。

        程溍北有些神经质地不断将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里,他几乎要发疯了。他承认自己是谋杀王聿的同谋,当初在地牢之中他和皇帝达成了一个交易。程溍北提出以替皇帝杀了王聿为条件,放了程家所有人。一命换他全家四百多口人性命,程溍北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为了皇帝的肱骨之臣,不仅从程家内部阻止军火交易,而且还在找机会使皇帝的弓箭可以穿透王聿周边层层的庇护。

        一开始,程溍北无机可乘,而皇帝似乎并不急切。他以逐渐瓦解王聿的势力为乐,甚至一步步控制了老西凉王的眼线与手足。直到老西凉王将死,王聿却突然受了风寒,辟寒香和王聿所服用的药性有冲突。程溍北迅速抓住了这一点,而皇帝已经派人将特制的辟寒香送到了程溍北的府上。皇帝一改之前的悠哉态度,几乎是迫切地要求程溍北给王聿下急性毒药。这场漫长的谋杀到了最后一刻,几乎是在瞬间令王聿以及他所代表的对皇帝的威胁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上。

        程溍北本来问心无愧,而他却娶了秦且修。他爱情中有盲目的成分,也饱含对秦且修的愧疚。尤其是当他爱情的实现不断经历着反复的期待与畏惧、动摇与复活,因此程溍北对秦且修称得上是恐惧。到了这一刻,他站在秦且修的门前,却已经彻底沦为爱情的囚徒,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从针对王聿的谋杀中摘出去。

        “是皇帝下的手。”程溍北听见自己肯定地说。

        “你说什么?”秦且修的疑问就像一道霹雳。

        程溍北从前为了皇帝背叛了秦且修,现在又为了秦且修彻底地背叛皇帝,他不愧是盛朝最年轻的丞相,他的奸诈、反复无常和自私自利都在他编织的半真半假的故事中凸显得淋漓尽致。

        想必各位看官都还记得程溍北年轻时在京地的地牢中与皇帝的那一次扭转乾坤的交谈,那是他发迹的起点。他和皇帝达成了一个交易。这个交易由来已久,从景文帝的父亲景明帝开始就对李氏皇族拥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因为西凉王室的狼子野心和成帝大公主的失误,李氏皇族差点就要被西凉王室取代。景明帝出于对皇室血统的维护在象国寺的门□□杀了身怀六甲的成帝大公主,以此结束了两国血脉混乱的局面。但景明帝的反对者一直声称成帝大公主其实已经生下了那个孩子,景明帝继位才是真的血统不正!甚至景明帝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流言,但他不能向公众承认,他只能悄无声息地在全国范围内追杀成帝大公主的遗孤。

        景文帝继位后接手了这项追杀行动,他才知道成帝大公主确实生下了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孩。一个女孩,对皇位并没有任何的威胁。但在理论上,成帝大公主后代中的任何一位男性其实都比景文帝更有资格坐这个皇位。现实概率当然小之又小,而景文帝生性多疑,他一定要置这个女孩于死地。不过成帝大公主为自己的女儿寻找了一个强大的家族庇护她,这么多年来,这个家族一直想尽办法跟景文帝周旋。于是成帝大公主的女儿竟然平安长到了二十岁,还嫁给了一个商人的儿子。她的养父与景文帝约定,皇帝在京地永不踏足首阳,成帝大公主的女儿在首阳永不踏足京地。这个女儿不会带给李氏皇族任何的威胁。

        景文帝迫于这个家族可以为他带来的利益同意了。

        可是建武三年,这个女人的夫家私运军火,全家下狱被押送至京地。这个名不经传的商人之家竟然会有人有勇气向皇帝提议面陈辩罪。景文帝对这个案子尤为重视,他怀疑是西凉在密谋叛乱。景文帝因此答应了面见的要求,他被士兵簇拥着下了地牢,经过一间集体牢房的时候,身边的要臣突然惊恐地对他说:“陛下!那个程四!原来就是西凉王的孙子王聿!”景文帝心中掀起一片波涛骇浪,他猛地看过去——那个年轻男人碧绿的瞳孔在阴暗的角落里就像鬼火一样燃烧。秦家背叛了他!该死的秦御!他竟然让秦且修嫁给了王聿!皇帝震怒无比。

        景文帝此时才意识到,他父辈留下的隐患背着他已经壮大到了什么地步。秦且修和王聿夫妻二人的野心瞬间暴露在了景文帝的眼前——他们要重现由成帝大公主引起的血脉之争,王聿成为新的西凉王,成帝大公主的女儿也成为西凉王后,而他们的孩子会名正言顺地颠覆景文帝的统治。

        该死!景文帝几乎要下令将王聿就地处决,而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地牢之中有多少双西凉人的眼睛在等待他的失态。景文帝心神不宁地见到了程溍北。程溍北是个聪明人,景文帝计上心头,他提出让程溍北配合他谋杀王聿。用王聿一个人的命换他全家四百多口,程溍北没有理由不答应。

        于是皇帝赦免了程家,征辟程溍北为通议大夫。在程溍北府中安插内应,给首阳程家寄去了那批宫里特制的、掺着剧毒的辟寒香。皇帝解决了王聿后并不满意,他希望能让秦且修进宫来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其实景文帝在秦且修刚成年的时候就向秦御提出了这个想法,但秦御却把自己的小女儿秦且甄送进了宫里。秦且甄因此做了德妃,常年作为秦家的筹码牵制着景文帝,只是德妃现在已经死了。但景文帝却发现,已经做了他丞相的程溍北竟然先他一步娶了秦且修。这个胆大妄为的青年人突如其来的反叛令景文帝变态的取乐手段得以被满足:首先他安排了宛娘去到秦且修的身边,然后再借公务支开程溍北。通过宛娘的口使秦且修与程溍北反目,秦且修不出所料地入局,而景文帝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向秦且修递出橄榄枝,他便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秦且修是成帝大公主的女儿,景文帝是李氏皇族维护的真命天子,他们二人都处于这场权谋之争的最高顶点,俯瞰整盘棋局。而在其中的其他人不过都是受他们利用的棋子,怀揣着自己可悲的爱情和私心,自以为能抗衡权力的指引,却仍旧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出了那一步。

        可笑程溍北他枉为这个王朝最年轻最有前途的臣子,仍然被自己的心拖拽得进退两难。程溍北低垂着头,茕茕孑立,如果秦且修能看他一眼她就会发现程溍北竟然一直被困在了程家被捕下狱的那个晚上。他永远都是那个把救命的文书塞到秦且修手里的人。

        他像任何一个深陷爱情的忧郁青年那样按着自己的心口发誓:“秦且修,不是只有王聿才永远不会背叛你。”

        秦且修却无暇顾及他的衷心表白。她惊讶于程溍北提供给她的关于皇帝的信息,她和王聿一直认为这位年轻的皇帝并不如其父亲景明帝,最终必然要将皇位拱手奉向他们的儿子。可惜他们忘了景文帝始终是李氏皇位盗贼的儿子,他们低估了他。

        秦且修陷入深深的懊悔中,随即她又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对于活人过于残忍的计划在她的脑中成型,这个计划绝无仅有的艰难和恶毒激发了秦且修雄雄的斗志,她的眼中迸发出奇异的色彩。宛娘看着秦且修的笑容加深,为此感到毛骨悚然。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秦且修的声音已经不含任何的感情。

        “知道什么呢?”程溍北徒劳地问。

        “我的身世。”秦且修在黑暗中走近了他。

        程溍北松开已经被自己掐破的掌心,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秦且修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在地牢里皇帝告诉我的。”

        秦且修走到他的面前,程溍北看清了她被痛苦和仇恨烧红的双眼和不可抑制地颤抖的脸颊。

        “秦且修、秦且修,你听我说。再等一等、等一等!”程溍北迫切地想要抓住她。

        “等什么?!”秦且修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扯着他的衣襟,“程溍北,我早就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了!它没有半点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是权力!它困住了我!是争夺至高权力的野心在支撑我!你还让我等什么?!”

        秦且修在程溍北的面前撕下了她的伪装,她不只是他在首阳认识的秦家长女,她还是成帝大公主的女儿,由李氏皇族背叛抛弃的成帝的血脉。程溍北认清了这样的现实,她根本不在乎程溍北有没有参与对王聿的谋杀。因为他根本就留不住她!

        而程溍北已经无法再次忍受失去秦且修的痛苦,哪怕一年、一个月,只要她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再多一分钟。他的理智被爱火燃烧殆尽,他抬起头看着秦且修,红着眼睛笑了,低声说:“秦且修,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梦想的一切。也是你本来就该得到的,做李氏和西凉的主人。”

        在秦且修和程溍北合谋皇权的这个夜晚的同时,新的西凉王弥察已经发动了对边境的争夺战。会京很快就会被战火波及,而秦且修和程溍北并不打算走,也不打算再去西凉。他们要亲眼看到弥察的军队来到这里。这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他们决定诱导克答曼再次叛乱,让会京秦家帮助弥察杀了克答曼,令秦家得以依仗弥察的信任和庇护垄断两国商贸,壮大秦家在边境的实力。

        弥察的第一批军队入城,克答曼就收到了程溍北的信,信上说弥察在战争中失利,此时正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克答曼果然当夜就发动叛乱,弥察震怒,正进退两难之际,他的将军卡尔为他引荐了会京当地的士族秦家家主。

        这个野心勃勃的家族愿意与弥察共享他们的人马,帮助弥察平息克答曼的叛乱。西凉王接受了秦家的示好,很快,克答曼就叛乱失败了,他连夜逃难到了会京,想要寻求程溍北的帮助。却在入关的那一刻被秦家的暗卫截获,弥察不能容忍背叛者,他亲手砍下了克答曼的头颅。秦且修与程溍北站在城楼上目睹了这一切。秦且修裹着头纱和面巾,只露出一双棕色的眼睛。她虽然生了一副中原的长相,却有一双西凉人的眼睛。

        “皇帝的军队已经来了,他会尽最大的力量压制弥察,西凉不能再进一步。”程溍北说。

        “我不需要他再进一步,能挟制住皇帝的手脚就足够了。”

        “经此一役,弥察的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他不可能认可王聿的儿子。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克答曼不满,他毕竟是王聿的父亲,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程溍北对牺牲克答曼来换取秦家的发展一举仍然有所顾虑。

        “他不是。”秦且修淡淡地说,“王聿是西凉王和克答曼的王妃生下的。克答曼一直无法容忍王聿的存在,此前已经派人追杀过我。我的儿子要留在会京,克答曼活着才是威胁。”

        程溍北恍然大悟,怪不得秦且修没有去西凉寻求克答曼的庇护,而是选择了亲缘和利益关系都更淡薄的秦家作为倚靠。“所以老西凉王才会在任命继承人的时候跳过了弥察,而选择名义上是嫡孙实际却是私生子的王聿。”程溍北低声道。

        秦且修和程溍北分享了自己的回忆:“十六岁那年我去郊外避暑遭遇了意外,落难到了会京。我乔装成西凉女人混进了商队,王聿就是他们的少主——我们早在那时就见过。他认出了我,以为我来是要为了我生父复仇,但我当时一无所知。他一直叫我‘艒来’,这是他母亲之前的名字。他逼着我跟他走到楼兰,还把我的头按进孔雀河里。但我也设计他亲手杀光了自己最得力的一队骑兵。

        如果不是王聿,我或许永不会知道。

        我一直以为我就是我爹的女儿,小时候我一下学堂就能看见我的妹妹们轮番站在家门口等我,我冲过去和她们抱在一起。我们像几只螃蟹一样挪到院子里,我爹把他自己炒的那道菜放在最中间,叫我们吃饭。”

        “王聿为什么要娶你?”程溍北突然问。

        “因为本来就会这样。如果老西凉王没有篡位,我的父母没有死,那么我是西凉的大公主,我的丈夫自然就是下一任西凉王。王聿和我仍然会在一起,我们不过是把所有的事情推回了正轨。”

        可惜王聿死了。程溍北不可避免地想到。

        秦且修显然也想到了,她抬眼望着闪烁的星空,深蓝色的天空一直延伸,在尽头处与关外黄色的沙漠连接在了一起。站在这里,看不见那条像流淌着宝石一样的蓝紫色的孔雀河。但它们永远烙印在了秦且修的脑海中。

        她吸了一口气,转身说:“太冷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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