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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冤假错案


不知诸位看官是否还记得秦且修与程溍北此前关于现实的第四步与神学的第五步之间的辩论?秦且修认为诗歌是出于本能续写了并非指向现实目的的第五步,而并非失败的旨意。程溍北则支持这第五步存在创作者有意引导的倾向,故而不能完全撇清干系。当时秦且修沉默了,如今坐在狂风暴雨的面前,她倒被启发了:“诗歌拥有教化的功能,在这一点上创作者必须抱有私人的目的;然而创作者始终是一位媒介,真理的展现与下落都是不可控制的,创作者灵感迸发的刹那也是真理的闪现。于是在探寻诗歌的真正意义时到底是它所歌颂的真理更重要,还是创作者的创作过程更重要?过度看重后者似乎有些本末倒置,文本内容应当大于一切。”

        “那么你要抛弃作者?”程溍北笑道,“那不就如观察浮在空中的树木、挑逗岸上的鱼一般?”

        “你拿山水之趣作比不过是投机取巧。而欣赏即使再需纵览全局,也万万没有考察土色、水质的道理。相反,皆若空游无所依,将创作者与诗歌分割,倒能彰显出文章的澄灵来。在西凉的文化中,神学的地位和盛朝截然不同:在社会等级中至高无上,在社会制度建设中贯穿始终,民众对其是心灵上的完全信服与拜悟——这在中州语中被认为是皈依,但实际上并不准确,或许洗涤更加合适。对神灵的崇拜与信仰铸就了西凉诗歌的基本体系,于是乎灵为肉、神为骨,永世传颂。‘真言’本身就存在,诗人只是将其临摹到了诗歌中,本身是没有功绩的。不是这一位,就会是另一位,‘真言’的伟岸,正如天山使天下人所见所闻,迟早会为人所知。不过在中州,这样品格的诗人倒或许能颇得些圣人的名号。”秦且修说。

        “如此说来,所谓缘情之动机则不复存在?灵感之说不可否认,但这样的乍现无法支撑一部永恒伟大的作品。西凉的文学以史诗为高,崇高宏伟,则没有一个字是私人的情意,却处处是诗人的血泪之歌。汉之太史公记盖如此,而读史怎能不为史迁痛?而仰望史迁,怎能不为太史公记所震?于是创作者与作品无法分割的情况出现了,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而影布,鱼水交融同形,怎分你我?庠序教学,教人先将诗默记在心中,再逐一琢磨,通悟全文。这样的顺序就是在阐明读诗可以如盲人摸象,而悟诗却须庖丁解牛。作品的体验和批评本身就是两种过程,相辅相成,在接受者的一面,创作者或许会为了文本而消失,但始终不会完全隐匿。否则,千年之文学蔚观都不过是虚言了。”程溍北说到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一团漆黑,他说,“雨停了,我们留待下次讨论吧。”

        十日后,秦、程二人入关回到了苍兰,仍下榻于曹家。自从上回曹白禹搭上了司门员外郎陈观,两家愈发走得亲近,又加之曹千与陈三郎之间的关系,两家俨然以亲家相待了。只还差了最后一步——要说这曹家绸商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苍兰州数一数二的份上,赚得是盆满钵满,便有了提升阶级的心思——曹白禹近来正四处打点,想要为自己捐一个官出来。只要这事成了,那么曹陈两家也就终于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联姻便再无阻碍。

        只是捐官之资并非小数目,秦且修此前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途径,便让程溍北去打听打听。程溍北摆了摆手说不用:“一个九品官,这个数。”程溍北比了个手势。

        秦且修瞪大了眼睛:“十万两白银!曹白禹哪来那么多钱!”要知道,当年为贿赂工部尚书史灵清,让他买个人情给禁足在椒房殿的秦且修,程溍北和王明容联合在白州商桥修建一事上放水,也才拿得出十万两白银的数目。区区一个边境州县的绸缎商人,哪来的这么一笔巨款?程溍北嗤笑一声,那完全是赤□裸裸地对秦且修这样士族世家出身的嘲讽:“要不然你以为呢?做不到曹白禹这个份上,谁敢妄想捐官自提身价?边境的绸缎生意,历来都是暴利的买卖。近年来又因为频繁征战,一匹布价值千金,曹白禹打拼了那么多年,赚到这个数不稀奇。”

        程溍北喝了口茶,又说:“不过,曹白禹这一回也算是下了血本了。他铺子上恐怕都难有现银了。”

        秦且修收敛了震惊的表情,靠在藤椅上晃了晃,摸着自己的肚子,沉默片刻才叹道:“真是富得流油。”

        程溍北没说什么,秦且修突然痛呼一声,吓得程溍北瞬间起身:“怎么了?”

        秦且修扭曲着脸,双手捂着腹部蜷曲起来。“秦且修?”程溍北刚想去叫人,却被秦且修一把攥住。

        “没事,阵痛罢了。还要过几日才到时候。”秦且修疼出一脑门冷汗,喘道。秦且修计算着日子,她知道自己快生了。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生产都是可怕的。再体会一次那样的苦楚,对秦且修这样的女人来说,仍然让她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若非是对程昧的愧疚和想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心愿,她不会再忍受这样的折磨。而时间越近,她的心中却越想逃避。她甚至在心中暗暗责怪为什么自己不是在程昧出生后醒来?同时,怀孕的多愁善感放大了她的软弱,她不可避免地频繁想起宛娘——唯一一个生产时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的女人。她记得柳宛的手臂伸进她的身体里拖拽出了她的儿子,记得那个女人双臂一面冰冷一面温热的触感,记得自己如注的血流是怎样一遍又一遍把女人干燥的手臂冲刷淋湿,而因为没有热水,柳宛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井水洗干净自己的手臂,又用掌心奋力搓热。

        这些回忆让秦且修羞愤难当,只要意识到这一次的生产不会有宛娘在身旁,秦且修就辗转反侧无法自持。为了填补这种空虚,她放任自己过多地依赖了程溍北。可见,怀孕这样的特殊进程会对母体产生极大的影响。有一种观点十分有趣,认为怀孕是对母亲的寄生。胚胎啃噬着母体的血肉,蚕食母体的生命力,控制其精神以此换取自己的发育。完全成熟后就脱离母体,徒留下一副已经被掏空的躯壳。孕育的过程,确与寄生虫无异。就连意志强悍如秦且修者,也会因此而产生这样那样不切实际不符合她本身思维的想法,诸如对阴谋和背叛的迟钝、愚蠢地以怀孕的寡妇形象换取某人的好感或是开始渴望一种稳定的家庭关系云云。如果秦且修并非正巧处于这样的时期,她未必会做出这段时间的种种选择。

        由此,诚劝各位看官在做出生育抉择时还须慎之又慎。

        程溍北握着秦且修的手,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颤抖、痛苦、如贝类般冰凉湿润的脆弱。这让程溍北回忆起了在程家偏院再见到的秦且修,当时她不过一个可怜慌张的年轻寡妇,任何一个打开她房门的人都会成为她的救世主。程溍北的心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他不禁放松自己,掌心贴着秦且修汗湿的额头擦了擦。

        另一边,秦珠点了段飏、可一、彗奴和月下四人,一大早便骑马往苍兰州去。此次是轻装简行,为在一日之内了断。因此五人打扮并不显山露水,只腰间露出一枚李花玉佩,意在警示路上官商:正是会京秦家行事,闲人退避勿要多问。就连吃喝休息也一概不顾,只一味马不停蹄地赶至曹家,一路无话。

        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跑了五六个时辰,众人腹中饥饿、心中焦渴。恰此日乌云压日,积愁凝滞,众人又辗转几回、折腾几番才到了曹家门前,此时不免咬着牙,目露凶光,颇有几分狠急之色。那曹府的下人又见其刀剑傍身,不敢硬碰硬,只能勉强将人稳住,急忙去禀告曹白禹夫妇。谁知回来时,段飏、彗奴早就制住了其余下人,可一和月下则是埋伏一旁将闻信而来的曹白禹夫妇一齐拿住。秦珠因此畅通无阻地推开了秦且修住房的门。

        扑面而来的却是巨大的血腥之气和女人分娩时的惨痛叫声。秦且修这一回并不好受,她预产早了半日,竟然是胎位颠倒,预备着的稳婆忙活了半日才说是难产了。秦且修受了这半日的苦几乎要晕过去,一时心中猛地一沉,急火攻心,眼看着是不好了。外间的程溍北本以为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谁知还是出了岔子,心急如焚,痛斥那稳婆办事不力,连忙亲自上街请大夫去了。

        这稳婆也是吓得不轻,呆站在秦且修身边,一面替产妇擦汗一面还给自己擦汗,竟然也算是手忙脚乱。“夫人您可万万不能睡呀!”稳婆伸手狠狠一拧,将秦且修掐醒,她又拍着秦且修说,“夫人、夫人用力呀!”

        稳婆生怕误了这桩差事,心里一横,手上发了劲。折腾得秦且修厉声痛叫,她一只手紧紧抓着软枕的一角,几乎要将其撕裂。

        “夫人您可别怪老身,这时辰太久了,再生不出来,恐怕就是死胎了!”稳婆一面劝一面又加重了力道。这真是对秦且修身心的双重折磨,她心知再任由这稳婆胡乱弄下去她非得落下伤残不可,但此时受制于人,身边也没有信任的人在场,自己也无可奈何挣脱不得。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中是又气又恨,又想到这一世也许会失去这个孩子,几乎是痛断肝肠。

        难道重来一次,她竟然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吗?

        她声色上的痛苦汇聚成了一副无比浓艳诡靡的画面呈现在了秦珠的面前,秦珠冷眼旁观,身后的天空却突然雷声大作,凭空下了一场急雨。雨水打湿土壤的腥气传到秦且修的鼻尖,给予了她稍许的安慰,她勉力睁开汗湿的双眼。模糊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珠,一阵清明惊醒了她混沌的大脑。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渐渐偏离秦且修控制的事态发展因为秦珠的出现又重新回轨,与前世重合。

        秦且修依照前生的情景,伸出手:“过来。”

        她嗓音之嘶哑虚无令人可怖,一度以为自己并没能发出声音,秦珠却动了,缓缓走到她身边。稳婆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急忙替产妇遮掩,起身想赶他走。

        秦珠靠近秦且修的瞬间,秦且修看清了他的脸,瞳孔骤缩:“你就是秦珠?”

        秦珠应道:“是。”

        “你……”秦珠惊疑不定,却被下身的痛楚折磨得怪叫一声。她扭曲着面孔绷长了上半身,像条又硬又软的白色的鱼,腥、甜、滑、腻、湿、热、坚折的体态慢慢回弹,身体所有的凸起与潜伏都在缎料睡衫下一览无遗。

        他竟然就是秦珠!怪只怪,秦且修前世与秦珠的那一面之缘可谓是情形仓促,比起当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秦且修这才疏忽了对秦珠此人的记忆。否则,陈府寿宴那一日她就能认出他。

        那稳婆正要赶走秦珠,秦且修却先她一步猛地攥住了秦珠的衣襟。很难想象一个虚弱的产妇怎么会爆发出这样大的臂力,秦且修几乎是以抓住救命稻草的力气逼得秦珠俯下了身:“让她滚。如果你还想要我爹的玉佩的话。”

        程溍北带着大夫匆匆赶回曹家,眼见可一等人制着曹家众人,心中一沉。又见那稳婆举着一双血手站在产房外,惊得几乎面无人色。彗奴对大夫指了指产房的方向:“去。”

        程溍北皱眉看向她,不知这一干人等是何来历又有何所图,见他们并未阻拦,便也随之进入了房内。房中侍女们端着盆巾等物候在一旁,秦且修衣衫不整地仍躺在床上,身旁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左不过二十来岁,形容出色,穿着海青翻领袍,腰间佩着玄金匕首、李花玉佩等物,下踏一双镶绿的鹿皮靴,周身气质非富即贵,被秦且修紧紧攥住的手拇指上还戴有一枚罕见的蓝玉扳指。

        大夫一到,秦且修便知道程溍北回来了。她对秦珠说:“让你的人对我二哥和曹家夫妇有点礼数。”

        “知道了。”秦且修这才微微放松了手,她握得太久,指骨僵硬,加之汗湿滑腻,秦珠抽身离开时不慎将手上的蓝玉扳指落在了秦且修手中。恰时大夫开始接手,秦且修痛得一抽,猛地扣紧了手中的蓝玉扳指。秦珠看了秦且修一眼,没说什么,把扳指留给她了。

        可一等人得到秦珠的吩咐,才放开了对众人的挟制。秦珠没有对程、曹等人过多解释自己的来历,因此他们只得端坐在大堂,等待秦且修生产完毕。一时间,堂下众人借着茶杯互相打量,心中各异。

        程溍北并非坐以待毙的主,对秦珠几番试探,秦珠只是冷淡回应。程溍北注意到秦珠一行人腰间都佩着一枚李花玉佩,只是秦珠的玉佩在雕琢、材质上更佳。这玉佩的形样令程溍北感到似曾相识,他在心中回忆,逐一排除了京地权贵和西凉富贾,却依然一无所获。

        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玉佩?

        秦珠察觉到程溍北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程溍北坦然笑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程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在下是会京少府互市监丞秦珠。”

        程溍北心中一错——首阳秦家!李花玉佩是首阳秦家的家佩,当初秦且修嫁入程家,其贴身的几位家仆未入程家家籍,虽行事一如他人一般妥帖,却依旧日日戴着一枚李花玉佩,以示出身不同。而首阳秦家已经没落,这年轻人又气度不凡,应当是坐落在苍兰州附近的秦家旁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首阳秦家家大业大,秦御身死,又无子嗣,一干亲戚恐怕早已将秦家瓜分干净。此时来找秦且修恐怕是为了继承手续等事宜,但此人又来者不善,想来不单是为了一两件小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秦且修对其并无防备,应当是有所准备。

        程溍北将形势分析清楚,料定秦珠等人暂且不会对他们构成不利,便不再试探秦珠,而是专心等待孩子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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