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为雪糕
一九九九年八月初,希海镇夏意正盛。
在足足午休了三个小时之后,初雪终于醒了。她晕乎乎地从沙发上坐起,揉揉惺忪的双眼,才发现地席上的奶奶已不见踪影,而弟弟初阳仍呼哧呼哧睡着,安详得……像他床头那只绒毛玩具猪。
希海镇靠海。只可惜,白日里凉爽的海风被阳光一路晒着吹到居住区时,最终只剩下让人黏腻的潮热。
初雪的爷爷奶奶家就坐落在希海镇中心村的某条小巷里。由于是多年前建筑的老平房,散热很不好,一到三伏天,这室内就闷闷的,风扇开到最大也于事无补,所以每逢午饭后,奶奶就铺起地席,图个凉快。
奶奶是家庭主妇。她自觉身体强健,闲暇时间充裕,便不让儿子在家开火,直接包办了他们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看着一家人吃饱喝足,然后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她很是宽慰。
现在是暑假,初雪和初阳都不用去幼儿园。午饭一结束,他们的任务就是乖乖午休,醒了还能被奖励一根雪糕。
想到雪糕,初雪双眼开始放光。她用脚摸到地上的凉拖,然后轻轻绕过地席,打开纱门,环视热烘烘的院子:没人。于是她又慢慢掩上纱门,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外:有人,而且是不少人。
奶奶果然正在巷子里和邻居们纳凉闲聊。
“起来啦?”坐在爬凳上的奶奶注意到木门边多了只小身影。
“嗯。”
“拿钱买冰棍吃去。你弟弟还没起吧?把他叫起来先。”奶奶扬了扬手中的芭蕉扇。
“哦!”初雪扭头就跑。
“哎哎回来,多拿点钱,顺便帮我带袋盐!”奶奶冲门里喊。
“哦!”初雪没有回头,只是用更大的声音答应着,身后留下拖鞋与水泥地面快速摩擦而发出的“噌噌噌”。
“别——睡——啦!”
如果初阳此时正梦见自己变身卡布达巨人,那么初雪这句凌空的喊声绝对能瞬间将他吓回独角仙原型。
“买雪糕去了,你要吃什么?”见初阳慢慢睁眼,初雪问道。
“筋斗云呢……”初阳仿佛没听见初雪的话,眼神依然迷离,像只树懒。
初雪翻了个白眼——总是这么爱做梦。
“雪糕,你吃什么?”初雪又大声问了一遍,然后从桌柜上的储物罐里倒出几枚硬币。铜材与木材相碰的声音闷闷的,与这懒洋洋的空气很贴合。
“吃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初阳终于还了魂,虽然只有一半。
“……”
尽管奶奶家离街边最近的小卖部只有几十步远,初雪出现在冰柜前时额角还是渗出了小汗珠。
“阿姨,我买雪糕。”
“小雪来啦!”一位中年妇女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她摸摸初雪的头,然后在冒着白气的冰柜里随手拨弄几下,让对方挑。
初雪一直都很喜欢吃那款用棕白色相配,有帽子、眼睛和嘴巴的雪人形状的雪糕。模样可爱,味道香甜,就算天天吃她也不腻烦。初阳的口味倒是不固定,不过她还是照他的话给他拿了和自己一样的。
“阿姨,我还要一带盐……”初雪用目光搜寻着货架,好像没发现目标。
“盐啊……刚才最后一包卖掉了,得去仓库拿。”
难怪。
“亮亮,拿几袋盐过来!”
“哦!……”
又是一段隔空的对喊。
初雪便原地等着,同时拆开一只雪糕吃起来。
天气是真热,不一会儿,雪人表面结的霜就已经融化成水珠,像是它流的汗。初雪有点担心初阳的雪糕会化掉。
好在盐很快就送到了。付钱,揣好找零,左手拿着盐和初阳的雪糕,右手拿着自己的,然后头一闷身一转,风一样冲出小卖部。
哗啦——
当初雪注意到玩闹着靠近小卖部的两个男孩时,她已经来不及刹车了——盐和初阳的雪糕掉到了地上。而她右手虽然还攥着自己的雪糕棍,雪人的帽子却已经歪得随时要和脸分离,两只眼也像画了烟熏妆又哭过一样,周围糊糊的。
“啊……”两个男孩中,穿着格子衬衫的那个最先打破沉默,“白句,你的衣服……”
初雪的注意力这才从雪糕转移到人身上。刚才和她撞在一起的男生,所着纯白短袖的正面有很明显的棕色污渍和不太明显的奶白污渍——这正是被她吃了几口的雪糕蹭到的。
“啊……”叫白句的男孩低头一瞧,也发出惊叹,“被我妈看见就惨了……”
“对不起……”
初雪连忙道歉。如果不是她想尽快把雪糕给初阳,跑得太着急,就不会……只是她还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小卖部里传来阿姨的大喊:“怎么啦?”
“没怎么……”
炽热的太阳下,三个脸蛋通红的小孩用稚嫩的声音朝同一个方向回答,比街边柳树上齐刷刷叫着热的知了还要有默契。
“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初雪来不及因为经历“异口同声”而兴奋,只是抓紧时间再次道歉。
“没关系……”白句微笑着礼貌回答,弯弯的双眼注视初雪,全然不见先前的忧愁。
“真的没有关系吗?你妈妈会打你吧……”
因为你说被你妈看见你就惨了。
“我妈不会打我……就是……”白句的视线从初雪身上离开,然后不好意思地脑袋一歪,欲言又止。
“就是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玩的,他妈妈如果看见他衣服脏了,肯定会猜到,然后就会说他。”格子衬衫男孩随口补充。
他妈妈?原来他俩不是亲哥哥和亲弟弟的关系。哎等等,如果衣服不脏,他们的家长就发现不了他们溜出来玩了吗?为什么她跑到邻居家看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电视也能被家人知道啊……
“他爸妈和我爸妈都去学校开会了,呶,就是那,现在不在家。”格子衬衫男孩仿佛看透了初雪的心思,指着小卖部对面的小学校说。
初雪恍然大悟,同时也隐隐兴奋。小学校,她马上也要去那里上学了。成为小学生后,还得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初阳是不是就会听她的话了呢?
“你……再不吃就要化光了……”
初雪刚刚起飞的思路被打断。只见白句正指着她手中的雪糕,而雪糕已经 “面目全非”,奶油一滴滴落在地上,棕白不分。
初雪三下五除二将雪糕吃抹干净,然后突然想起初阳的那支还在地上。
盛夏的水泥大地,一屉上好的连蒸盖都不需要的蒸笼。
“惨了……”这次愁云爬上了初雪的额头。
“确实有点软了……可以让小卖部阿姨再帮忙冷冻一下……或者,你赶紧回自己家冷冻……”白句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盐和雪糕。递给初雪之前,他自己先掂量了几下。
“那我还是赶紧回家吧……我的家很近很近。”
初雪说着,拔腿就要跑,却又想起白句的衣服问题还没解决:“要不,你来我奶奶家,我让奶奶帮你把衣服洗了。这样,你的妈妈就发现不了了。”
奶奶在初雪心中就是万能的。书包破了,扣子坏了,只要找到奶奶,准保修好。这衣服肯定也能洗干净。
“真的吗?那太好了!”格子衬衫男孩抢在白句前面表示赞叹。
白句却在犹豫。比起被妈妈批评,他更不喜欢麻烦别人。毕竟,是他和温明走路贪玩才不小心和她撞上的。温明,就是穿格子衬衫的男生。
“走吧走吧,反正她说很近。”
不容白句分说,温明便拉上他跟着初雪拐进小巷。两人一个前躬,一个后仰,背影看上去倒意外和谐。
“奶奶!”
“怎么去了这么久呢?”
奶奶虽然和邻居们聊得很欢,心里却时刻惦记着初雪出门买东西还没回来,以为她又溜到后院邻居家看动画片了。
“出了点事情……”初雪的语气正经得像个大人。
“这俩孩子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
“是啊,长得多清秀,都眼大鼻高的……”
“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像小学校那温主任啊……”
巷子里的人围绕这两个“外来物种”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初雪趁机跑进厨房,把盐放在灶台上,然后又跑到客厅,把雪糕放进冰箱冷冻层,顺便叮嘱又在看《铁甲小宝》的初阳过一会再吃。
等她重新回到外面,纠结该怎么和奶奶交代清楚时,奶奶倒先开口了:“小雪,你先跟你两个朋友玩玩,别跑远。”
话刚说完,奶奶就帮白句把短袖脱了下来,然后径直走向院子里。
初雪有点惊讶:奶奶是要帮他洗衣服?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们和我奶奶说什么了?”初雪带着两人往小巷远离人群的一头走去。
“我刚刚说……”只穿着一件小薄背心的白句停下脚步,“我说,‘奶奶好,我不小心撞到您孙女的雪糕,弄脏了衣服,我妈妈看到可能会生气,希望您能帮帮我,谢谢您。’……她们问我们来这干什么,我就只好先和你的奶奶说了……”
“哇你好厉害!”初雪也停了下来。
“哪里厉害了?”
“说得很好。”
还没上过小学语文口语交际课的初雪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白句不错的口语交际能力,如果换成她自己,估计得琢磨一大会儿。
“嘿嘿。”白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的奶奶是真的好,很……很祥……对,很慈祥!”
“那当然。”初雪自豪地歪歪头。
“你叫小雪是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不过我的大名是初雪。”
“刚刚你的奶奶叫你小雪,我听见了。”
“你叫白句是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名就是白句。”
“刚刚他叫你白句,我也听见了。”初雪指了指正蹲在草丛边观察的温明。
“哈哈哈。”互报姓名的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怎么了?讲什么笑话了?我也要听。”蹲着的温明突然弹起来,眼巴巴看着乐开怀的男孩女孩。
“没有讲笑话。”白句实话实说。
“那你们笑什么?”
“我叫初雪,你叫什么?”初雪打岔。
“我叫温明。你能告诉我刚刚你们为什么笑吗?白句他不说。”
眼前掠过一只蜻蜓,初雪眼珠一转,突然想逗一逗这个着急的男孩:“刚刚有一只蜻蜓落在了你的头发上。你看过哆啦A梦吗?知道他的竹蜻蜓吗?我们怕你被蜻蜓拽飞,所以哈哈哈把它吓跑了。”
温明满脸的鄙视:“肯定在胡说,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哼……”
白句见初雪捣蛋,嘴角再次翘起:她真好玩。
“好想捉蜻蜓……”初雪突然皱眉。
此刻,空气变得又闷又湿。窄巷上方的天空已不再白得晃眼,而是微蓝中晕染着橘黄,许多蜻蜓在这背景色下扑闪翅膀低飞,初雪看得心痒痒。
前不久,她和初阳用大号的扫帚在巷子里扑蜻蜓,最后啥也没扑到,还一起栽了跟头。初阳穿着七分裤,没什么大碍,而她因为穿着短裙,膝盖被沙石划破,差点感染。然后,妈妈就禁止他俩扑蜻蜓了。
“那就捉呀。”白句听见初雪的嘀咕,跟着附和。
“我妈妈不给……”
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要怕的妈。
“因为蜻蜓是益虫吗?”
“益虫?蜻蜓?”初雪疑惑地看向他。她只听说过青蛙是益虫。
“蜻蜓会吃蚊子,对人类有益处,所以是益虫。”
“这样呀。那我不捉蜻蜓了,让它们好好吃蚊子吧。”
初雪的眉头舒展,同时内心又燃起对白句的敬佩,就因为他说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知识点。
“小雪!”
奶奶在喊她。
“哎!”
初雪立刻往老屋门前跑去,不明所以的白句和温明也跟着跑起来。
“奶奶,什么事?”
“衣服洗好咯。”
初雪这才看见奶奶的手中拿着一件白短袖。
“已经干了?”
“对啊,洗衣机里甩一甩,院子里再晾一晾,这么热的天,能不干么。”
“太好了!”初雪兴奋地将奶奶手中的短袖递给白句。
“谢谢你!谢谢奶奶!”白句接过短袖,朝祖孙两人依次道谢。
“你不穿吗?”初雪见白句没有要穿的意向。
“不穿,穿上多热啊,我拿着就行了。”
“是哟。”初雪觉得自己有点傻。初阳在家都光着背呢,她还让别人穿两件。
“走咯!回家做饭咯!”
“唉,我也做饭去。”
聚集的人开始散去,温明见状,忙告诉白句:“我们也该回去了,再晚他们就散会了。”
“好吧……”白句有点不情愿。
不想来的人反而成了不想走的那个。
“那……再见。”初雪听见他们的对话后顺势说。虽然她也不太舍得让他们走。
“哎对了,你们知道怎么回去吗?”
“知道,我们都住在小学校的家属院里。”温明再次抢答。
两个小小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初雪却仍在原地站着,不断心想:家属院,挺近的,还能一起玩。
就在她要进屋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会来找你玩的!”
初雪一怔,难道内心的许愿被老天爷听到了?
她回头,发现是白句。他又回来了。
“其实……我还挺凉快的。”白句没有向初雪走近,只是站在巷口,别别扭扭地拽着自己的背心。
“凉快吗?你不是热得衣服都不穿了?”
“我是说……我是说……撞到你的雪糕上时,我感觉挺凉快。”
他的脸颊开始泛红,在柔和的天光下显得更好看。初雪突然觉得他很像电视上某个少儿节目的小主持人,一个她很喜欢的小哥哥。
“那我等你来找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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