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元宵节番外篇
“我不要。”
佟府，全府上下在月十五这种大时大节忙得不可开交，正厅门缘却坐着一个不过八岁的男孩，小手托腮紧绷着一张脸，皱着眉头嘟着嘴。
男孩身边的胖嬷嬷伸手抹汗，柔声道：“小少爷，乖乖听话。老爷正在忙，等客人散了就带您去闹花灯”
“不要，我现在就要去。”
“少爷”
自家的小少爷答得很是决绝，一副不答应我就闹得你鸡犬不宁的倔强。
嬷嬷脸上写满了为难，看了眼正气噗噗的佟澄，又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扉。门后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佟老爷豪爽的笑声，夹杂着碰杯声，大厅好不热闹，侍女们进进出出，为客人布菜添酒，门开了关、开了又关……
街外传来几声烟花响。佟澄听见，原本愁眉不展着的小脸更扭曲了几分，薄唇抿得严严实实，眼睛竟挤出了一滴豆大的眼泪来！
眼看小少爷要放声大哭，嬷嬷顿时慌了手脚。正好来了一名端着酒壶的年轻侍女，她使使眼色，侍女小步跑来。
“嬷嬷有什么吩咐”
“几位小姐呢”
侍女回答：“大小姐和二小姐在正厅，三小姐和四小姐陪夫人回娘家了。”
这下实在难办。今天元宵正日，府上来了几位朝中贵客，家仆从今早忙到大晚上，人手不够哪还有心情倍小少爷出门
嬷嬷低声道：“妳带小少爷到城里看花灯，一个时辰内务必回府，知道吗”
佟澄的哭脸瞬间定格，上一秒还水汪汪的泪眼，立即闪闪发亮。
“可是”
全府、啊不，全花廊城都道少爷调皮，带个屁孩出门像带小狗出去散步，人人恨不得套根绳子在他颈项上拴着他走，不然少看了一眼，佟家的宝贝就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侍女心里叫苦，可嬷嬷在上，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使命。
佟澄高高兴兴的被拉着小手赴灯会去。
春节刚过，城里的人还没从节庆中调整心情，整座花廊城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午刚扮神仙游完街，今夜花灯就已经换上了。
元宵的戌时才是最热闹，城中人吃过晚饭，黄汤下肚也出来逛灯会了。一路上人挤人，二月还寒，但严冬那种彻骨的冰冷已褪去，空气夹着晚香玉花香，教人心旷神怡。
佟澄是第一次在元宵节出门。今早爹原本答应要带他闹花灯，可转过头就给忘了，他一直从早上盼到日落，晚饭都吃过了，爹爹却丝毫没有半点要出门的迹象。
侍女的步伐太急，扯着他的手有点用力，佟澄抬头看着，只见她秀丽年轻的脸庞隐约透出几分不耐烦。
高耸的城楼已在放烟火，一朵一朵银的、金的菊花在夜空绽放开来，人们都抬头往天空望，赞叹不已。
“妳看妳看！好漂亮！”
侍女闻言，顺着他指的方向随意瞥了瞥：“嗯，很漂亮！”
“……”
作为一个重生者，上辈子十八岁殒命，加上这辈子的七年，加起来都二十五有余了，偶尔还会被七岁孩儿的心境冲破理智，可能正因如此，佟澄感觉到他的脾气说来就来，要闹时自己也控制不住。
可这个侍女的反应未免也太扫兴了！他不作声，真把自己当屁孩看
佟澄眼珠一转，拉着侍女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大街平日没那么多摊贩，只是今年元宵佳节，从城外来了好多有趣的玩意和小食，令人眼花瞭乱。
他们俩走到花灯的摊子前，佟澄小手一指：“我要这个。”
侍女掏的是自己荷包里的碎银，嬷嬷出门前忘了先预付她银子，只好先拿自己的垫着。她不情愿的付了银子，买了个大大的金鱼花灯，正要递给少爷。
佟澄却道：“妳先拿着。”
走到买冰糖葫芦的摊子，他又小手一指：“我要这个。”
侍女翻了个白眼，乖乖掏钱。
又走到隔壁卖点心的摊子，佟澄轻抬下巴：“我要花生团子。”
佟少爷你不是刚刚才吃过晚饭吗！！！！！！！
侍女想徒手捏死小少爷的心都有了，偏偏两手都拿满了东西，只能堆起大笑脸：“少爷，我们买太多了，先吃完再买好不好”
佟澄甜甜的笑着看她，梨涡深深。
“……”
大街才走了一半，她手上满是没吃过一口的冰糖葫芦、团子、花灯、窗花剪纸这些小玩意，显得有点狼狈。佟澄翘着手，悠悠的走在前方，抬手一指的东西就要买下。
佟家可是首富！佟小少爷出游就是要如此霸气！
大街逛到了尽头，是卖糖画的木头摊，这摊子是人气最旺的，孩子大人都聚在摊前，聚精会神的看着老匠人勾糖花。
只见他巧手一挥，金黄的糖浆在竹签下画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图案。佟澄看得两眼发直，道：“我要这个。”
一转头，侍女的脸黑如雷公。
这就不耐烦了本少爷偏偏要气死你。
佟澄微微一笑，重覆了一遍：“我要这个。”
侍女又一次掏了腰包，这下荷包里最后的碎银全转化成小少爷手里的金鱼糖。这次他很是喜欢，拿在手上欣赏着没有吃。
佟澄歪着头笑着看了一会，趁着她在付钱的当儿撒腿就跑，还没等侍女发现，小小的身影刹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气死你！”
独自走在花廊城，佟澄心里没有一点害怕，反而还有点小兴奋。他向来爱蹭热闹，哪里有节庆就爱到哪里去。
早已听闻城里的花灯会是全国最漂亮的，比京师的还要有名，不少来自外地的人都慕名前来，今日一见果真不凡，佟澄握着金鱼糖的木棒，昂头欣赏着吊在两边红楼青瓦的灯笼。
“小鬼，别跑！”
不远处传来几道气急败坏的喊声。佟澄一怔，心想侍女难道寻到这里来了
可听声音是个糙汉子，回过神来，眼前一道灰影擦身而过，佟澄颦眉，对方和他有几步之遥，可散发的酸臭味都传到自己鼻子来了。
灰影很快跑走，小小的身影钻到幽暗的小巷，转眼便不见踪影。隔了好一会，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追了上来，见佟澄便问：
“妈的死耗子，害老子费了这么大劲！喂小鬼，看到有人跑过没有”
佟澄抬头，懒懒的瞥了眼大汉，伸出手指指向自己来时的大街。对方啐了一口，急急忙忙朝所点的方向追过去。
“好人难当，连道个谢也没有”
花灯会没有被刚才的骚动影响，路人好奇的看了几眼，事不关己就各自散去。看身板，那灰影应该也是个孩子，佟澄不知怎的来了好奇心，往他离去的巷子走去。
横街窄巷在花廊城见怪不怪，有时候全靠这四通八达的巷子，佟澄偶尔才得以溜出佟府四处玩闹而不被发现。
远离了元宵花灯节的热闹，人声乐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五光十色挂满灯笼的街道随着脚步深入，一点一点被灰暗侵蚀。
小巷很是安静，和刚才仿佛是两个差天共地的世界。佟澄掩着鼻子，无视掉地上的湿滑、垃圾和老鼠尸体，很快来到一小片空地。
空地后方是灌木丛，他拨开草丛走了几步，才发现这是旧城区一座荒废的小破庙。庙前长满杂草，上面留下几个脚印，应该才有人踩在上面。
“呜呜”
破庙中竟然传来小孩零碎的抽泣声。
佟澄只有道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好像摊上麻烦事了
而且再不回去，恐怕整个佟府都要敲锣打鼓寻人了。
他踩上杂草，发出几声细微的声响，破庙里的抽泣声一下子被止住了，那孩子的耳力实在不赖。
破庙的木门老早塌下了，正殿放着一尊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神像，上面的漆都差不多掉个清光，看样子是个手握木杖的老人，面目有几分慈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庙里乌漆嘛黑的，依稀借着月光看清里面，银白月色之下，角落有道金光闪了一下。佟澄定眼一看，是两道金色的光。
不，是双眼睛。
佟澄背着月光而立，灰衣小孩瑟缩在神像脚下，大半边身躯藏在黑暗里，那对金黄色澄亮的瞳孔如猫在月下发亮。
佟澄探头想看过究竟，道：“你好”
“……”
对方没有回话，目光充满警觉。
“你好。”
佟澄被自己尬得出了一身汗，他不擅长自我介绍，而且对方看起来像只惊慌失措的野猫，看起来不好应付。
“……”
佟澄小心翼翼的童声在空荡荡的破庙回响：“你是谁在躲什么人吗”
“你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
说话了！他说话了！
声音听起来同样稚嫩，带着明显的颤抖，佟澄道：“出来吧！追你的坏人不在这里，我把他们骗到城里另一边了。”
一阵窸窣声，一张苍白的小脸从阴影之中探了出来，果真是个孩子，脸上脏兮兮的布满污垢，清澄的眸子还透着几点泪光，像琥珀嵌在枯木上，又大得不自然，眼睫纤长而翘，像一只大黑蝶停在上面轻颤。
“好可爱的女孩子！”佟澄心里感叹。
小孩声如蚊蚋，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佟澄点点头。
她慢慢的从角落爬出来，先是一条幼细如枯骨的手臂，一下子就能折断，上面布置大大小小的擦伤，一身灰色短衣，因积上了厚厚的污垢，看起来硬邦邦的，刚才擦肩而过所嗅到的臭味果真来自于他，一接近就传出来了。
小孩怯生生的看着他，目光落在手上的金鱼糖上。
“啊”
刚买的金鱼糖，佟澄其实一口也没尝过，只顾着欣赏。面前的孩子眼神透着强烈的渴望，他咬咬牙，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对方的金眸。
他伸出舌头，快速的在糖上舔了一口，再递向小孩。
红糖的甜味在舌尖扩散，透着少许焦香，佟澄颇喜欢这味道，留恋的品了一下。
“我可以要吗”
“嗯！拿去吧！”
孩子睁大了眼晴，接过了金鱼糖，脸上露出了笑容，脸上深深一个梨涡，佟澄的心窝顿时受了暴击，开始细细打量眼前人。
若彻彻底底洗个澡，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小口小口的舔舐着糖果，舔了一会突然一愣。
“怎么办它好像愈来愈小”
“当然，这是糖果嘛！”
“那么会不会很快就没有了”
佟澄心里后悔，早知就把侍女手上的点心都拿过来了。
“呃对。”
女孩思忖了一会，突然把糖果包在衣服里。佟澄大惊：“你干什么”
“收……收起来，下次再吃啊”
“不能下次再吃，会变坏，变坏就不好吃了。”佟澄道：“你再吃吧，吃光我再买给你。”
女孩怔了怔，继续拿起糖再次舔舐起来。
佟澄问：“妳是这里人刚才追你的是谁看起来怪凶的。”
“我从京城跟着人贩子来的，他们知道妹妹的消息对了，我来找妹妹的。”对方道：“你听过容花阁吗”
居然是人贩子！孩子啊孩子，你明知道是人贩，为什么还要跟人家走呢
“没听过。”
“我的妹妹被卖到那里去了，我来寻她。”
她看起来很失落，吃糖的动作霎时停住了。佟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听到“容花阁”三个大字，他当然知道是什么地方，年轻的女孩子还能被卖到哪里
不然自己回去求娘帮忙，说不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妳一直在这里吗接下来要到哪里去”
女孩摇摇头：“不知道，寻不到就回京城去。”
“对了，你等我！”佟澄道：“我去拜托娘亲帮忙，一定很快寻到你妹妹的。寻到之后就赶快回家，别再被人贩子捉住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街上得小心才是。”
她扑闪着的大眼好像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可到最后没有再讲话，只是轻轻勾唇：“谢谢你。”
这时，外面再传来几声烟花响，佟澄往外张望，伸出手：“我们去看烟花好不好”
“可是外面有人”
“别怕。”佟澄笑着牵过她的手：“他们再来，我就赶跑他们。”
“嗯！”
两人牵着手，一路小跑回到大街上。来闹花灯的人比刚才还要多，一时之间火树银花，小孩也不知要先看哪里，视线在夜空和花灯间来来回回。
那边的空地开始舞起火龙，人们推挤着围观。佟澄拉着她走到一个矮小的花灯下，只见那花灯下挂上了一张小签，好奇的翻过来，上面简单写了一句话。
“金色碎雨迎蝉鸣。猜一字。”
佟澄愣住，小孩也好奇的凑过来：“什么意思”
“猜字，罢了！反正看不懂。”
“哈哈，如果我识字就好了。”
女孩笑道，一片曚眬的灯光为她的头顶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烟花在头顶盛放。佟澄道：“明天我到破庙找妳，记住了。”
她点点头。
佟澄正想开口说话，肩膀上却传来一阵力度，扭过头来，正是气喘如牛的佟家侍女，身边还站了嬷嬷和二姐。
“少爷，你跑到哪去了让我们好找”
手边的力度一松开，佟澄怔了怔，回过头来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灰影消失在灯火间，他张口要叫住对方，可她只是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来，远远的看了他一眼，金黄的眸子深处映着花灯的火光，惊惶不安。
“等等！”
“少爷！”
“小澄！”
这是佟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那个孩子见面。
回到佟府后，佟老爷震怒，命人把佟澄小少爷关在房间里，隔了五天才被放出来。放出来时，他匆匆的想往外跑，嬷嬷拦住他，问他要到哪去，闻言后她的眼瞪得像青蛙般大。
“哎哟小少爷！城东的荒废月老庙晦气得很！你到哪里干什么”
家仆们、姐姐们、全府上下都不相信他那晚看到的女孩是人，人类不会有金黄色的眼睛。娘亲从娘家回花廊城后，还特意找了个道士给他驱邪。
那天只尝了一口的金鱼糖的味道，还清晰的残留在舌尖，只是灯谜佟澄还是没有猜到，那年正月十五的回忆，也随着花廊城的气温渐升逐渐远去。
然后有天，佟澄听见了院外一声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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