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杨柳

第二十七章杨柳堡

        魏桓与勿尘一行已经遥远得听不到马蹄声，这一别将各自奔赴沙场，再见就是敌人。

        天边红霞渐渐暗去，天色次第从红色变为紫色再到沉寂的暗蓝。山林在风里摇摆出唰唰唰的响声。

        石勒突然勒马驻足，他眼周一阵刺疼。待到疼痛散去，他睁开眼睛，这些天来一直蒙在眼中的那层雾散了，周遭的景色突然都清晰了。

        天已黑尽。

        “她穿的是一身红衣吧！”石勒问身边的银甲亲卫，“她是什么样子？”那更像是自语，亲卫无从回答。

        可惜看清时已是暗夜，平阳的春日和艳阳下的少女都已无影无踪。

        中原的战事早已脱离算筹的演化，还好林昆还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等着魏桓。

        魏桓离开不到一月，林昆带着两千先锋在并州地界浴血奋战，他没有等到刘琨的大队人马，而先锋兵力已经只剩半数不到。

        豫州沦陷，并州不利，魏桓思量过后，决定离开并州，转战豫州。

        “将军，我们离开并州，便是背叛征北大军，怕是要被军法处置的！”林昆策马追上魏桓，他眉梢到脑门被流矢划破差点破相。现在大半个脸还肿着，堪比猪头。

        “那也要有命去给受这处置！征北大军迟迟未到，说不定已被堵在半途，我们在此地苦战，只有慢慢耗死，何不另寻生路？”魏桓言毕，快马加鞭。

        连续十日急行军，魏桓一行到杨柳堡下。自张霁与魏桓去往谯城，这里便是张氏父子最信任的大将梁波驻守。

        梁波是张谦友人之后，父亲病故后托孤给张谦，张谦将他收为养子带在身边，读书习武样样相授。梁波比张霁大十一岁，二人兄友弟恭，如亲兄弟一般。

        如今张谦阵亡，豫州沦陷，杨柳堡因地利之优豁免于难。魏桓料想张霁逃出来后最有可能便是来杨柳堡投奔梁波。

        然而……

        如今的杨柳堡大不同前，因相邻的豫州沦陷，坞堡外满满当当围了一圈难民，初略数来有三四千之众。

        魏桓等人骑马无法穿过人头攒动的难民，只好下马步行，百步的路程，浮世众生相。

        魏桓垂下目不忍去看。但是不细看也知道，这群难民挤在杨柳堡外有十来日，饿死病死的已有两成。初夏将至，如果不管不顾，这里很快便要瘟疫盛行了。

        百步之后，杨柳堡坚壁高耸，城门紧闭。

        魏桓叫人举起旗帜，在城门下高呼，然而城内置若罔闻。

        高呼半个时辰后，城楼上传来中气十足的男声，同在豫州为将，魏桓对这个声音有印象：“翊将军请回吧，杨柳堡地小，请将军另寻它处！”

        说话的正是梁波，他站在城楼上。

        “将军可知豫州战事？张霁是否已到杨柳堡？”魏桓高声问。

        之后城楼上再无话了。只听叽叽呀呀的机括转动之声传来，魏桓心道不好，这孙子要放冷箭，而且还是用城楼上那几架巨弓。可恨那几架巨弓还是她魏桓修好的。

        巨弓瞄向魏桓一行，魏桓不得不快速撤退。那巨弓胡乱瞄准，竟然朝难民聚集之地射了一箭。顿时血光四溅，呼喊连天。

        魏桓疾呼：“梁波你小子疯了吗？”

        魏桓没有留在杨柳堡外，不得已退入数里之外的山里扎营。

        这夜大雨滂沱，魏桓的队伍不能尽数躲进山洞里避雨，有一半人淋着雨靠着树干打盹。

        多次的死里逃生、连夜的急行军无论哪一种都令人筋疲力尽。本以为到杨柳堡便可松口气，奈何如今连个遮头的屋檐都没有。

        魏桓带着沈玄巡夜。沈玄出了并州后，如获新生。如今泥塘里人人都能倒头就睡的境地，只有他还能陪魏桓四处巡视。

        有位靠着树干睡着的小战士滑到泥塘里都没醒。魏桓和沈玄扶起他，扶了魏桓一手的血。沈玄赶紧将他背去找军医。魏桓看看手中的血，再放眼去看满地七倒八歪的士兵，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的景物都在晃动。勿尘的身影便在这晃动里出现了。

        “云霓，你怎么在这里淋着雨？”

        “有战报送来了！”

        “中原的段部鲜卑并未出兵，刘琨将军被段匹磾羁押！”

        “还有，张霁十日前来过杨柳堡，被梁波拒之门外。如今不知所踪。”

        勿尘一句接一句说着话，魏桓一句也不想答。彦旗温润的笑容出现在雨幕里，转瞬又被雨水冲走了。有铁锈味从胸口涌上喉头，魏桓咽咽口水压下。

        她笑了，可笑这世道的混乱不公。

        “沈玄过来，沈玄！”魏桓高声疾呼，惊起周围休息着的士兵。

        “沈玄，拿上刀，随我走！”

        魏桓、沈玄二骑策马驰入黑魆魆的雨夜。突然间闪电雷鸣，雨又大了。

        主帅异动，附近那群休息的士兵惊恐地站立起来，勿尘安抚道：“不必惊慌，将军去去就回！诸位原地休息！”

        勿尘大概知道魏桓要去哪里，可他推导不出此事的结果。从平阳出来二十来日，魏桓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囫囵觉，她也几乎不与勿尘说话。没日没夜的战斗，没日没夜的行军，她正用对体力极限的挑战来规避心理上的什么东西。

        勿尘不敢细想，不愿细想。但愿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要去操心他们的生死安危。

        没有大队人马，翊将军只与一名道长前来。

        雨夜萧瑟，魏桓一身便衣湿透了，牵着马立在城门口。毕竟是个妙龄的姑娘，样貌还很不错。雨夜里这么凄零零立着，真惹人心疼。

        杨柳堡驻将梁波终于心存恻隐将二人放入城来。

        梁波走下城楼，一见面便将一壶酒递给魏桓。魏桓接过酒喝了几口便递给身边的沈玄。沈玄仰头便喝，咕咚咕咚地喝光了。别说酒，他们好几天都没吃饱了。

        “不是梁某心狠，杨柳堡装不下这许多人，如果只是你进来，当然是没问题的？别人护不了你，我也能护你！你这样的姑娘就该在后院里安享荣华，干嘛非要与男人们争命？”

        梁波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在魏桓肩头。魏桓不语，抬头看他。雨水顺着她额发滑下线条优美的面颊，雨滴就如荷叶上的晨露沾在她白皙的脸庞，颤颤欲滴。真是个美人，只可惜她脸色很不好，唇还裂开了，在湿润的雨水里浸着血。

        梁波用食指抹掉魏桓唇上的血迹。

        魏桓惊觉，往后退了一步。

        “府上有现成的热水和美食，阿桓随我回去吧！”

        阿桓？真没人这么叫过她。

        魏桓心里一声笑，此人何等不自知，竟将她视作走投无路卖身之人！

        魏桓从腰间取下面具：“梁将军可见过阿桓的面具？”魏桓将面具扣在脸上，面具上的血已经透入木纹形成深刻且狰狞的神色，接下来的话便从这狰狞的面具下发出，嗡嗡的毫无生气，“梁将军的后院不知能不能装下门外数千饥民……还有你那求救无门的兄弟张霁？”

        暴雨半夜就小了，晨光微熹时风停雨歇。

        勿尘一夜无眠，在晨光刺破山谷时终于迎来策马疾驰而归的魏桓。她一身的血，手一挥将一颗人头往地上一扔，疾呼：“叛徒梁波伏法，众将士随我进杨柳堡！”

        士兵们进了杨柳堡，难民也进了杨柳堡。梁波想将杨柳堡弄成世外桃源自不可能，魏桓开杨柳堡粮仓接济难民。然而单凭杨柳堡想要养活近万军民，也不可能。

        正午时分，勿尘带人上了城楼，准备检查巨弓的情况，却见翊将军手扶着刀，独自倚靠巨弓而坐，望向城门下携老扶幼蹒跚入城的难民。

        正午的阳光将她的脸色照得很白，只在长长的睫毛下落着深深的阴影。她在思索着什么，勿尘走近也没有察觉。

        “云霓，你去歇歇。如果睡不着，哪怕闭目养神也好！”

        魏桓这才回过神来，惨兮兮地对勿尘一笑，伸出手来：“师兄，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

        勿尘过去扶她，手刚碰上她，她便疼得哇哇大叫。

        “伤哪里了？怎么不说？”

        “没大事，肋骨上的皮外伤。梁波那孙子，我竟然没防住他！”

        说皮外伤，其实也有一指来长的刀口。魏桓是真疼，眼眶里滚着泪，勿尘弯腰扶她的那会儿，她趁机抱住勿尘的脖子，将头埋到他的肩膀里。

        勿尘的衣襟湿透了，他伸手抚上魏桓的背，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说话。

        旁边的军士们知趣地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勿尘将魏桓打横抱起来就要下城楼。一路上守卫的士兵和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哗然。

        向来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翊将军颜面何在？

        魏桓挣扎无果，疾呼：“段非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出手了！”

        “你敢打师兄试试？”勿尘凛然无惧，“司徒染不在，我给你看看伤势！”

        魏桓只好心一横掩上面，一头倒在勿尘怀里装死了。心里还暗暗想，等会儿谁要敢问起，就让他去给巨弓试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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