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斜阳


即使是在那个年纪,我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太宰治的话中的含义了。

        我无论如何,都逃不掉杀人的环节。

        “奈奈子对那个黑发小鬼真的很上心呢。”

        佐藤树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训练室里看我,他单手撑着下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连滑落鼻梁的眼镜都懒得抬手推一推。

        “最近这一票奈奈子表现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向老大把那个黑发小鬼讨来哦。”

        在佐藤树人的魔鬼训练下,我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我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只有在听到后者的建议时凌乱的呼吸才微微停滞了一瞬。

        于是我坐了起来,狐疑地打量了莫名好心的佐藤树人一会儿。

        狗头军师对于我不信任的眼神见怪不怪,他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摸了摸下巴:“不过我们奈奈子估计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冲着佐藤树人纤瘦的背影无声地做了个鬼脸,哼哧哼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攥着用零食饼干填满的兔子玩偶的耳朵,例行去地牢里找了太宰治。

        地牢的守卫们对于我浑身是汗的惨状已经见怪不怪了,我甚至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给太宰治递食物,他们没人胆子大到找来无影去无踪的父亲告状,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山口组最近的气氛异常的紧张,地牢里的血腥味比以往还要浓一些,由于牢房的供不应求,许多刚被关进来的新人当天就被处死了。

        值得庆幸的是,太宰治那间小小的牢房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我毫不怀疑倘若将太宰治与其他那些穷凶极恶的大人们关在一起他一定会被打死的事实。

        “嗯?原来山口桑是在担心我吗?”黑发的孩童露出了一副故作的惊讶神色,他一边用手中用木棍和饼干屑制成的简易钓鱼竿逗弄着他的老鼠同伴,一边转过头来看我。

        和太宰治相处的近一个月来,我几乎已经摸清他恶劣的脾性了。

        “我以为我表现地已经够明显了。”

        太宰治弯了弯眉眼,“说的也是呢,山口桑总是一副认识了我很久的样子。”

        我一时之间哽的有些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和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太宰治时的心情不同,与太宰治相处得越久,我就愈发清晰地认识到,我与太宰治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说我太过愚笨也好,没有区区一个九岁的孩子那样的思想觉悟也好。不置可否的是,我与太宰治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在大多时候,我也跟不上他那天才般的思维。

        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喜欢的本就是这样的太宰治。

        于是我日日重复着同样的事,企图拉近与太宰治的距离。

        纵然我知道这样的行为徒劳到可笑。

        “话说回来,太宰君想要洗澡吗?”

        太宰治的动作因我没头没脑的话停滞了一瞬,他歪了歪脑袋,眼神奇怪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过了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他大概是真的觉得很好笑,才会笑到连手里的钓鱼竿都扔了。

        太宰治:“和山口桑在一起待久了,我总是会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囚犯的事实。”

        我转了转眼珠子,思忖了一会儿,自豪地挺直了腰板:“那不是好事嘛。”

        太宰治没有否定我的话,但也没有肯定我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带着方才大笑的神色也安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太宰治这一个月来有没有再经受过这里的守卫的毒打,但他浑身上下的确很难再找出一块好的地方了。

        “放心吧。”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哪来的底气,总之是豪爽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还未发育的平坦胸脯,“等我明天和父亲回来,一定让他们放你出去。”

        太宰治总算是抬起眼认认真真地注视了我一会儿。

        他的眼神异常纯净,即使他浑身发臭,皮肤因灰尘而变得黝黑,我却从头到尾,都无法把他与他自认为是同类的老鼠联系在一起。

        “好哦。”

        扑通、扑通——

        “那我就等着山口桑来救我了。”

        冰冷的铁栏杆内,黑发的孩童温温柔柔地笑着。我揪着自己胸口处的衣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企图掩饰自己凌乱的心跳。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太宰治时的那样,我又一次败在了他的目光下,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出发去做任务的前一天的晚上,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回忆着太宰治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我告诉我自己,这是个虚假的世界——也许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也说不定。

        所以,即使是杀人,倘若是为了活下去的话——

        我应该也不算个坏人吧。

        但是我做不到。在真正地站在战场上的时候,我甚至连挪动一下脚踝都做不到。

        我的思绪在那一刻,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贴有校规的黑板,耳边是粉笔滴滴答答的声响。我的父母好像就站在教室的玻璃外看我,他们向我挥了挥手,手里拿着的是我上午离家时落下的课本。

        而就在我向他们伸出手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模糊而扭曲。

        山口一郎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他呸地吐出了一口血,一条贯穿半张脸的伤疤在鲜红色下愈发可怖。

        直到嘴里腥甜的味道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山口一郎全然没有要救我的打算,他甚至在施舍给了我一个眼神后,就很快地继续投入了战斗中。

        ——我就快要死了。

        我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名叫《文豪野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会留下我的名字。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会思念我,甚至是太宰治……

        甚至是太宰治。

        胸腔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鼻腔内涌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包裹住了我,它强烈得几乎要压碎了我的骨骼,使我疼痛地牙齿打颤。

        而在下一秒,我身后的人便像个无助的气球一般膨胀起来。他松开了攥住我脖子的手,痛苦地尖叫着,像只猴子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在我回过头去看他的那一瞬,淅淅零零的肉块四溅到了我的身上。男人的眼睛圆睁,他的腹部撕裂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他的内脏空空,只有肠子在肚子外孤零零地耷拉着。

        我捂着发紫的脖子,在父亲的大笑声里吐了一地。

        这个刚刚放弃了我的男人,此时正欣慰地拍着我的脑袋。他的声音洪亮,毫不掩饰地向退缩的敌人炫耀着:“滚你妈的,老子的女儿可不比你们这群港口黑手党的废物要强。”

        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听见“港口黑手党”这五个字,我只是拼命地擦着脸上的血迹,强烈的恶心感使我一时之间甚至站不起来。

        最后还是见风使舵的佐藤树人把我带回了基地。

        “我们奈奈子最后真的能成为首领也说不定。”

        这是我所能记起的,那件事后的佐藤树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称呼我为“小开膛手”。

        我在淋浴头下一遍又一遍地搓着自己的身体,在强烈的恶心感褪去的那一刻,蹲在地上的我突然就非常想哭。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音。兴许是哪个地方出了错,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不安感就像滚雪球一样,在我的心里越滚越大。

        我就这样捂着脸在冲刷的水流之下待了一会儿,才换上了套干净的衣服走了出去。

        佐藤树人没有走,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动作,刻意地在门口等着我。

        “还想着去找那个黑发小鬼么?”

        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辩驳,只是加快了脚步,从他的身边离开。

        但佐藤树人在那个时候叫住了我。

        “逃跑了哦,那个小鬼。”

        他蹲下身来,笑眯眯地抬手拍了拍无声地睁大了眼睛的我的脸颊。

        “不要难过哦,奈奈子,我马上就给你抓回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眨了眨眼睛,呆愣地看着佐藤树人离去的背影。

        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直到把眼眶揉得通红才肯罢休。

        我突然就明白了那天在地牢里,太宰治笑得那么夸张的原因了。

        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却将对方看作独一无二的挚友1,自以为是地自我感动着,妄图燃烧着一颗赤诚的心,自私地以为能够得到回报。

        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的太宰治。

        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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