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上元出行

　　

　　正月十五日，乃一年月之始圆。逢上元，士族庶民一律挂灯，昼夜通明。城中禁卫原本晓瞑传呼，以禁夜行，唯有正月十五日，乃得天子特许取消夜禁，允许士民踏月观灯。

　　而邺中延魏氏之旧俗，以正月十五日夜为打竹簇之戏，有能中者，即时赏帛，宫廷大府尤为盛之。民间更有相偷戏盛行，乃有妇人、孩童趁主人迎客之际，率婢妾至家偷窃，主人发现后，需提茶食糕点上门赎取之。

　　长恭一向宽厚随和，早早便允了诸家人可于上元游乐，是以眼下尚未入夜，府上已是一片热闹。东院有三两个自南国来的小内人，此间正兴高采烈地与主母讲着幼时故乡于灯节祭门户、祀蚕神、迎紫姑的旧俗。

　　只见一内人道：“据说吴县有一张氏，于夜间起来，看见一妇人立在房宅之东南角，对其言道：‘吾乃此地之神，逢正月十五，以肉覆白粥祭吾，必使蚕业兴隆。’说罢便不见了。张氏乃按其言祭之，自此养蚕年年丰收。所以，奴之乡人每到正月十五皆做粥祭祀，是为祀蚕神。”

　　另一内人道：“最玄妙的还是‘迎紫姑’。”伊人好奇问道：“何谓‘迎紫姑’？”那内人道：“‘迎紫姑’乃是为卜将来蚕事之好坏。”因将紫姑之传说及迎紫姑之法一一道来。待诸人听罢，一旁的小惜忍不住探首问道：“紫姑除了蚕事，可还会卜旁的？”便闻一内人脆声笑问：“小姑子要卜甚么？”小惜略略红了脸，只道：“自然，自然是卜家人平安。”诸人见她神色，自是免不了将她打趣一番。待家主过来，一群内人方陆陆续续地自主母身旁散去。

　　仍有几人于旁处凑在一起，一面偷眼望向廊下的一对璧人，一面窃窃私语。一内人便于此间拉住小惜，低声问道：“你从前一直跟着那位娘子做事，或许可知其中秘辛？”小惜不解道：“甚么秘辛？”另一内人连忙道：“自然是那人究竟如何将郎主……”顿顿，面上疑色愈重，“说来也怪，她既得了身份，郎主为何今日方才去看她一回？”

　　小惜闻言一顿，抬眼问道：“郎主去西院了？何时？”那内人看了她一眼，答道：“今晨。”复携了几分促狭，“你竟不知？”小惜只垂眼道：“我一早便忙着给娘子持汤奉药，并不知院外事。”便有内人挑眉道：“你竟如此懂事。”言语中颇有几分揶揄之意，小惜也只若未闻。仍有内人不甘道：“你便当真一点都不知其中隐讳？”小惜抿唇道：“既是隐讳，我如何能知晓？再者，我从前也只是服侍王妃，为王妃做事，除此之外，并不知其他甚么。”诸人见问不出甚么，只得作罢。

　　待小惜离去，一内人远远朝她背影啐道：“平日里充作一副傻愣的模样，其实心里机灵的很！”另一人即道：“若不然为何二人一起被送到马房，此人便好好的回来了？莫忘了家丞嘱咐，便是今日也不得太过放松。”余人只道记住了，终是各自散去。

　　此间廊下堂前，长恭正一壁携着伊人入室，一壁温言道：“外间虽有些日光，但寒气仍重。”及入屋，他续道：“今晨去了一趟西院，她让我带一样东西与你。”

　　伊人见到内人呈上之物，不觉露出几分笑意：“确是今年最盛的傀儡人样，她有心了。”伸手逐个细看抚摸过，“这两副小人重样，我便留下这一副了，其余的送给她姊姊罢。”

　　长恭看了眼案上神态活灵的傀儡，微微一哂，“你倒是明白她的心思。”伊人正摆弄着手中的傀儡，闻言略一抬首，“每年上元她都会做几副傀儡人偶，让我挑出自己喜欢的留着，余下便托我替她送与她姊姊。想来今年也不例外，只是……”

　　她看向长恭的目光顿了一顿，却见长恭伸手取过她手中傀儡，套入掌中略略玩耍了一番，而后望向她淡淡道：“今日你在府中好好休息，我一人入宫即可。这些，我替她送入宫中便是。”

　　伊人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因见他起身欲走，正踌躇着是否要叫住他，却又见他顿住歩子，回顾一笑，“我很快便回来。”一时只觉那笑意分外晃眼，她怔了片刻方才回神，只轻轻颔首，却早已忘了先前想要同他说甚么。

　　昏时将过，伊人正于案前持箸拈香，忽听见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她放下手中香箸，回首便看见贺拔气喘吁吁地跑入外间的身影，此时正隔着屏风朝内喊道：“娘子可在？”

　　便有内人转至外间与小少年道：“娘子正在屋里燃香，你这是……”贺拔拿过她手中酪浆，仰头咕噜灌下一口，而后道：“快准备一下，郎主让我来接娘子出府！对了，郎主嘱咐，穿得厚些，再抱个手炉。”二人不知又言语了些甚么，最末便是那小内人轻笑了一声，随后辗转入内与主母更衣挽发。

　　至府前见了车舆，伊人不由心下一怵。贺拔留意到她神色，因道：“坐车确是看不到甚么景致，娘子且等等。”随后便领着马奴牵着一匹高头白马快步行来。他牵马停于伊人跟前，拍着胸脯道：“娘子放心，这马乖得很。”伊人见着那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的骏马呼哧喘出一口白气，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便又闻贺拔信誓旦旦道：“我牵着它，保准一路平安。”

　　徐徐缓缓地行了一路，待隐约闻见不远处的喧嚣之声时，贺拔却忽然停住，回首与她道：“娘子，且在此处稍等。”言毕竟放下缰绳径自跑开。伊人一时惊愕，正忐忑地伏身看向地面，不知所措，忽觉马身震动了一下，而后一只手将她伏下的身子轻轻拉起，另一只手持住了缰绳，自后拂来的温热气息略带着几分喘意落在她耳畔，伴随着身后之人携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不徐不缓，温淡柔和，“我说过，你无须害怕。”

　　伊人一时惊怔，及至他跃马行至喧嚣街头，复又缓下马蹄，踏着这一路灯火与四面欢笑徐徐而行，她仍未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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