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路白首

　　

　　他停住脚步，隔着一步之遥朝她稍稍颔首，容她起身。他伸手自廊外承了几片碎雪，因他掌心的温热，那破碎的冰晶很快便融散，化为他手中的几点透骨冰凉。

　　他问道：“这六角的雪花有何可赏？”却见她摇了摇头，自唇齿间呼出一屡绵长的白气，“不然。”她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小心翼翼地递至他面前，“殿下且细看。”他竟也认真地数了一遍，“五角。”顿了顿，“还有七角。”惊觉这雪花在她掌中这么久都未化去，他于瞬间抓住她的手，所触之刺骨寒凉令他心下一悸。他放开她的手，道：“回屋去。”

　　伊人怔怔道：“殿下，妾不会离开院子，也不会做其他事，妾只想看一看雪，这是今岁初雪。”

　　长恭见她面色雪白，双眼微红，知她会错了意，却也未作解释。他生性如此，不善于解释，不懂得表达，不愿意争执，不屑于怨愤，与她全然不同。她不愿隐忍，喜欢与厌恶皆昭然明了，眼里只看得到自己在意的，于旁物皆视如草芥，甚至不惜道义，不顾死生。在这个乱世，也许这样的人是最能长存的。世道不仁，夫如何之？他知她与己不同，甚至知她可怖之处，却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念。

　　静默了片刻，他问道：“你原本叫甚么名字？”

　　伊人怔了一下，良久方摇了摇头，“妾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胡女，自己都不曾有过名字。自妾记事起，她们便叫我阿郑，大约是这个姓氏承载着家家全部的念想罢。她盼着那个高贵的世家门楣能因着这风流落下的血脉而赐予她荣华平安，她是个可怜至极的女人，就如她醉梦时所言，我是她一生的倚靠。但可惜，这倚靠终究只值二十锭金子，还不如教坊中风头最盛的歌姬高台吟唱的一首曲子。”

　　她提裾自廊下走到院中，此刻雪已积至脚掌厚，于簌簌落雪中，她回望长恭，道：“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也正下着雪，落雪足足积到了膝上。那时我心里是害怕的，我想，也许我真的不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抛弃了我。但是我又隐约知道，这恐怕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我不想再做旁人口中的杂种，不想成为倚栏卖笑的娼家，更不想将命运寄托于恩客的赏幸与垂怜。”

　　于寒夜落雪中静静地听着她略微涩然的声音，长恭走至她身畔，张了张口，问道：“如今，你可还害怕？”稍一低头，他便望见她披风帽檐下微微露出的半张侧脸，此刻，月光在上面镀了一层浅浅的清辉，令这夜色中的面容轮廓比落雪还要姣白几分。他不觉又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落雪之后，昭然可见半面皎洁白月正于寒夜中投下许许清光。他于徘徊中竟生出几分缱绻的依恋，想踏着这清光就此走去，不论路途久远。

　　伊人抬手拉下披风的帽子，一面与他踏雪徐行一面道：“从阿范死的那一刻起，我便从未停止过害怕。我害怕自己也会成为他人权谋之下的冰冷尸体，我害怕自己的贪心会遭到报应——”她强抑着喉间的酸涩，微微扯起冻得有些发颤的唇角，“其实最恶毒的报应已经降临了，而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并不算甚么。”她顿住，侧首望向身侧之人，“眼下，我只害怕一件事。让妾去见她罢，她忠心于我，也只会告诉我孩子的下落，殿下，万不可牵涉此事。”

　　长恭稍稍慢下步子，却并不看她，“若是因为此事，你不必害怕。”他停住，声音微微低沉，“也许事情并非如你所想。不论如何，我自会处理，你只需好好照顾身子。”他看了眼她披风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复见她落了满头的白雪，伸手欲替她拂去，却被她偏头避开。他只略略一顿便收回手，与她静默着并肩踏过已被落雪覆盖的青石板路。

　　待行回廊下，于灯火亮处，她抬首望了他许久，忽于唇边凝起粲然笑意，道：“长恭，你我走了一道，已是一路白头，我得偿所愿了。”

　　言毕，她行礼告退，却于转身之际被缚住了一只手臂。这桎梏既熟悉又陌生，给过她缱绻怀念也给过她惊怔恐惧，然而此刻，她并不知他要给她甚么。

　　下一瞬，他的面容便在她眼前由清晰转为模糊，他的呼吸便与她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的吻带着不可遏制的急迫与热烈，还有从未有过的霸道与渴求，辗转深入，不知餍足。

　　这一刻，她只知，无论他给甚么，她都愿接受，无论他要甚么，她都会给他。而如今的她，除了这身，这心，并无一物可给他。可无论他要了哪一样，于她而言都是天大的恩幸。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终于与她分开，只是桎梏住她的臂膀却未松下。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圈住她的手臂复又收紧，“你在发抖，可是太冷了？”他的声音略微沙哑急促，落入她耳中却依旧缱绻温柔，不似真实。半晌，她才低低道：“我害怕。”

　　长恭道：“我说过，你不必害怕。”

　　伊人微微吸了口气，仍是抱紧他，将头深深埋入那温暖之处，于氤氲幻梦中低低嗫嗫道：“我害怕天亮了，梦就醒了。”

　　她听见他在她头顶上低低浅笑了一声，她看不见他的神色，故而不明白他的笑究竟是何意味。静默之间，她察觉他的手在她发上抚过，似是替她拂去落雪，而她仍是牢牢地抱住他，半分也不敢挪，唯恐一个动弹便将这如湖上薄冰般的幻梦击碎，继而坠入那寒凉刺骨的湖水之中。

　　良久过后，长恭微微叹了口气，道：“十五从军征，八十而得归者能有几人？去岁青丝而今朝白骨，比比皆是，此生我不敢企望白首，唯求来日枯骨亦不负家国。”他略略一顿，“我也许无法与你白首，你可害怕？”

　　伊人怔了一下，抬首看他，道：“我不害怕。”

　　长恭与她相顾，在她眼底看到比夜幕的月色还要柔美的光辉，他轻易便从那光辉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清晰灵动仿若隽永亘古。他动了动唇，道：“你无须害怕，只要好好照顾身子，甚么也不要想，甚么也不要做。”

　　伊人微微低下眼眸，她望见廊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人影好似依偎于一处，黑梭梭的，分不清彼此。她近乎痴迷地看着壁上对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夜漫漫，有落雪，有月光，还有朱门高廊灯火映照下的对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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