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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如保赤子


  

  及至兰陵府,孝琬下马抛了缰绳便疾步入内,他抓住一个迎面而来的苍头问道:“王妃在何处?”

  那高壮的苍头见他如此神色,心下不由一怵,张口只道了声东院。

  长恭正于书房之中,贺拔一面跑来一面道:“河间王闯入娘子屋内,将门给锁上了!”

  长恭心下一怔,一时竟只余空白。

  他快步行至门前,只见房门由内锁上,那被赶出屋的婢子仆妇正于门外叩首乞求。他一脚将门前之人踹开,抬手用力击打着房门,声音微颤着喊道:“高孝琬,你莫伤她,她已有身孕……”

  贺拔正欲唤来几个苍头将门撞开,却见房门哐当一声启开了。

  长恭一把抓住孝琬肩膀,张口欲言,却见他双眼通红,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道:“你放心,我未伤她。”顿顿,唇角微微牵起,“你说她已有了你的孩子,我岂能伤她。”

  跪于门口的婢子急忙入内探看,随即出来道:“禀郎主,娘子仍睡着,并无他碍。”

  长恭闻言心下一松,又怔了片刻,方察觉他掌下的肩膀所著单薄,他想也未想便道:“你怎么穿得如此少?”出口方觉声音微哑,想是将才敲门时喊得略用力了。

  他想起适才立于门前时心底涌过的情绪,恐惧、悲伤,甚至是不舍、愧疚,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只是孝琬很快便开了门,于是那些复杂的古怪情愫便也很快散去,令他无法过多揣摩。

  此时,孝琬正看着他,难得软下声来道:“孝瓘,我适才只是一时糊涂,你别生气。”顿顿,微微蹙眉,“刚才出来时忘了穿外衣,又是策马而行吹了一路的风,我觉得好冷。”

  长恭将外袍脱下罩到他身上,复闻他道:“孝瓘,我说的都是真的,实在不行,你就像昨日揍小五那样将我打一顿,我绝不还手。”

  长恭想起了一些幻若云烟的往事,耳畔仿佛听到昔日少年的哭泣之声,他心底一阵酸哽,只道:“今日之事,别再有下次。”

  家丞趋步前来,踌躇道:“郎主,徐尚御来了,言是奉中宫旨意为王妃看诊,可要请入?”

  孝琬道:“不可。”他伸手拍了拍长恭的肩膀,“恐内宫涉入再生祸端,这不单单是为你,也是为了家里。你在此处,我去应付他。”

  ……

  九月,今上如晋阳,诸王与朝臣多随往,留太子驻于邺中。长恭为戍邺领军,自是留戍都城。而安德王复承帝旨,除定州刺史,即日赴之。

  因天子舆行,长恭需令禁军于邺城内外扈之,待与延宗送行时已近黄昏。

  城垣之上日落余昏,延宗立于萧瑟秋风中,望着城外一道枯芜,心中倍觉凄苦,不免望着长恭抱怨道:“大哥都允了我留在邺城,四哥却向陛下请旨让我仍赴定州为刺史,皇建年间我便去了定州,今岁好不容易归来,你却还要我去那里……”

  长恭望着他脸颊上的淡淡瘀伤,不由伸手抚向那伤处。延宗不妨他如此,微微闪避了一下,终是停住由他碰触。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过了许久,长恭才低低道:“那日是我手重。”停了一停,只觉心下万般不舍,但仍道,“去了定州别再惹祸,不许再做那些丢脸的事,否则不等赵道德过去行杖,我便先与你一顿揍。你也知,我手重。”

  延宗愣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

  长恭心中感伤,因叹道:“经事多载,我们兄弟几人唯有你从未变过。大哥虽总是望你能长大懂事,但我在心里,却是愿你能永保赤子。”

  他的赤子之心,自穿上战甲戴上胄面时起便已逐渐泯之。于杀伐决断中看尽世上的颠沛流离,于血流成河中领略生界的浮屠地狱,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对国朝苍生,对血脉家人,如保赤子。

  延宗却是一把抱住他,于他怔然之际附与耳边道:“四哥所言,我必会做到。但也请四哥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下次我再与三哥打架,你须帮我一回。从小到大你都是站在三哥那边,我心里其实很不乐意。第二件,我说了你可不许打我。”

  他抱住长恭的手臂紧了一紧,唯恐他挣脱开来,“待她好一点,她是真的喜欢你。别再送她那种奇怪的物事了,你总不希望她日后一看到忘八就想起你,或者是想你时就看忘八。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和华贵的簪子,爱吃酸的和辣的,喜欢看戏和下棋。她看起来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不少坏心思。自大母薨逝,整个邺城除了皇后以外没几个娘子看她顺眼。可若是没了她,你就再也遇不见一个这样喜欢你的人了。”

  长恭拍了拍他的后背,终是低声道:“我答应你。”

  送别延宗,他独自一人沿着漳水打马慢行。时已深秋,马蹄达达踩过岸边的枯草,擦出一阵梭梭之声,抬首远望,一行鸿雁正缓缓飞过天际,与人凄凄萧瑟之意。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余晖落处,秋水蜿蜒,玉袍白马的郎君勒缰静立,目送着北雁南去。

  长恭至府之时,天际已有星辰亮起。贺拔正坐在马厩的廊下看星星,闻见马蹄声即起身朝他跑来。他将口中叼着的草枝一口气呼到地上,“郎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在这等了你好久。”

  长恭一面将马牵入厩中一面道:“你不在院里待着,在这等我作甚?”

  贺拔取过他手中的缰绳,拴牢之后,正色道:“河间王去了晋阳,安德王去了定州,你一个人,我怕你难过。”

  长恭怔了一下,笑道:“你一个孩子,竟还想来安慰我。”

  贺拔却未与他还嘴,只踌躇道:“方才屋里人说娘子醒了,你今日还要睡在寝屋的外间吗?”

  他闻言一怔,却是半晌未语。自孝琬那日来过之后,他不知生了甚么怪念头,竟令人于外间放了张胡床,与她一里一外同寝一室。

  一阵秋风席面而来,长恭微微咳了一声,道:“你有时间多去看着西院,别总盯着我。”

  沐浴束发过后,长恭于书房辗转徘徊,翻开了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自书案前起身,走至屋内一角,自案台上取出之前孝琬送来的经书。

  他于灯下翻开一卷,只见内中字迹秀雅端正,一笔一划甚是用心。他翻看了几卷,皆是心经、阿弥陀经、地藏经等祈求平安康健的佛家经典,只是每一卷经书的最末都书着一行小小的字,同样的娟秀端正,笔画用心。

  祈吾夫高肃平安,阿郑手书。

  大约是烛火太亮,竟照得他双眼隐隐酸涩。因着这股不适,他兀自怔坐了许久,方才慢慢地收起手中经卷。

  唤来内人生了火盆,他将那些经书一卷一卷地掷入火中,连同那张字迹凝练不逊名家的旧年笔帖。

  于刺目的火光之中,这些亦真亦假的过往终化作炭火灰烬,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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