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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节千般愿


  

  胡婕处理完玉珠母女,并未收尸。

  她平静站在疏烟院门口,看着檐下吓破胆的丫鬟婆子们,对她自己带过来的婆子说:“先把她们都锁到偏房里,等日后在一个个处置......”

  那些丫鬟婆子,早已吓手脚发软。

  胡婕的狠戾,不仅仅疏烟院的人害怕,就是她自己带过来的婆子们也害怕。

  对于同类的生死,人总有种敬畏。

  也许心里想杀人,未必敢下手。内宅这些女人,杀鸡都害怕,何况杀人?真正能下手,都是那狠心无情的角色。

  这种人,谁都害怕。

  胡婕在下人心里,从来也不是这种狠角色。

  她今日跟疯了一样,这么残忍凶狠。

  发疯的人,失去了理智,不管亲疏,比那无情狠心的更要可怕。

  疏烟院的丫鬟婆子们,全部跪下,求太太饶命。

  胡婕自己的丫鬟们,也是内心忐忑。

  胡婕不再理会,直接出了门,只留下两个婆子,让她疏烟院的人,都锁在疏烟院的厢房,等宋言昭回来之后再处理。

  她自己,则回了正院。

  四月中旬的京城,娇红落尽,翠叶新发。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胡婕穿了件深紫色的褙子,胸前血迹斑斑,看着阴森森的。她恍若不觉,唇角微翘,似件很开心的事。

  跟着她的丫鬟、婆子们,个个吓都魂不附体。

  胡婕杀了玉珠,着实叫人胆寒。还笑成这样,就更加叫人害怕。她真的疯魔了?要不要控制住她?

  想到胡婕手里还有把匕首,这些丫鬟婆子们就没人有这个胆色了。

  她们是下人,胡婕杀了她们,官府都不会过问。谁去报官呢?

  直到回了正院,她们才回过神来。

  回来之后,胡婕先沐浴。换了件丁香色刻丝葫芦纹样的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一头长发全部放下来。她原本有点黄的脸色,此刻竟有点红润。

  越是这样,越叫人害怕。

  跟着她去疏烟院的丫鬟、婆子们,至今没有回过神来。

  “去把大少爷抱来给我......”胡婕对丫鬟道。

  丫鬟心里一个咯噔。

  她连那孩子也不放过吗?

  丫鬟腿有点抖。

  想了想,丫鬟噗通给胡婕跪下:“太太,孔妈妈和玉珠那贱婢,哪怕是死了,老爷要官声。不敢告官拿太太。可若是大少爷也死了。以后太太和大小姐、二小姐在府上还怎么过活?太太。您息怒啊。”

  胡婕打死孔妈妈,事情就难办了。

  宋言昭那边不好交待。

  等她杀死了玉珠,已经把自己逼入绝境。

  宋言昭固然不敢杀妻,却又千百种手段折磨胡婕的。

  跟着胡婕的人都觉得。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若是胡婕再杀了大少爷,宋言昭回来定然要杀她。

  胡婕三条人命呢。

  留个儿子,再找几个人来劝劝,宋言昭也许会回心转意。

  若宋言昭处理完了胡婕,胡婕的这些陪嫁不是死,就是要被卖出去。

  丫鬟劝着胡婕,也是给自己保命。

  胡婕见丫鬟不听话,自己起身,要去隔壁抱大少爷。

  “太太!”那丫鬟机灵。猛然抱住了胡婕的腿。

  胡婕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看着她,道:“你这么劝,无非是怕老爷牵连你们。若是再不放手,我现在就不饶你们!”

  胡婕平日里就比较苛刻丫鬟们。

  那丫鬟吓得手一抖。松开了胡婕。

  宋浩的乳娘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笑盈盈的,把宋浩交给胡婕。

  胡婕抱着他,一路回来里屋。

  跟前的几个丫鬟婆子,都瑟瑟发抖。

  她们的命都在胡婕手里,断乎不敢反抗的。

  胡婕抱了孩子,直接上了床,让丫鬟放下了锦帐。

  她要在帐子里掐死孩子?

  想到这里,几个丫鬟婆子后背都发毛。

  她们是不敢深劝的,胡婕已经疯了。若是劝她,她可能现在就把丫鬟婆子打死;不劝她,任由她掐死孩子,回头宋言昭怎么处理,还是两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丫鬟婆子们都觉得,现在被太太打死太不值了。

  她们不敢。

  大少爷又不是她们什么人,何必为了大少爷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近身服侍的人都在发抖,就听到胡婕在帐内说:“我有个黑漆象牙雕芍药花匣子,放在梳妆台下面,取来给我......”

  胡婕有这么一个小匣子,是宋言昭送的。

  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一年,胡婕生辰,正好是八月中秋。

  宋言昭有个同窗宴请,他问胡婕能不能去。

  胡婕当时挺生气的,心想连她的生辰都不记得了,就赌气说:你去吧。

  宋言昭不知是反话,果然就去了。

  这么一去,喝酒到黄昏时分才回来,也有了几分醉意。

  他还自鸣得意说:“他们还要喝,我只得自罚了三杯,回来陪你过中秋节呢。”

  仍是没想起是胡婕的生辰。

  胡婕也忍住一口气,也没提,看看他能不能记起来。

  最终,宋言昭都没有记起来。

  过了二更鼓,有点醉意的宋言昭盥沐之后,倒头就睡了。

  胡婕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忘了,没什么惊喜给她。

  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不仅仅是宋言昭惊动了,服侍她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惊动了。

  宋言昭酒全醒了,睡意全无,问胡婕:“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胡婕不说,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一旁的妈妈就提醒宋言昭:“老爷好粗心,中秋是太太贵将的日子......”

  宋言昭这才想起来,胡婕是八月中秋生辰。

  他是知道的,因为胡婕和顾瑾之是一天生辰,只是忘到了脑后。

  他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胡婕就是止不住的哭。

  胡婕哭着哭着。就说:“你不曾将我放在心上,才会忘记。你若是心里有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宋言昭也委屈。

  又不是做寿,一个生辰干嘛这样闹腾?

  一直闹到了后半夜。

  第二天,胡婕也不起床,也不理宋言昭。

  宋岩送还在翰林院念书,他未曾告假,就在床边低声求胡婕:“翰林院每日都要点卯,我不能在家里赔你。昨日的事,都是我不对。我晚上回来再向你赔罪。”

  胡婕不作声。

  她心里是知道翰林院念书不能缺席的。

  但宋言昭若是肯为她缺一次。她也是挺高兴的。

  宋言昭却走了。

  她当时心里难受。又哭了一回。

  不成想。出门不过一个时辰的宋言昭,又折了回来。

  他还买了胡婕平日最喜欢的水晶肘子。

  然后用怀了掏出了小匣子,补偿胡婕的生辰礼。

  胡婕那时候,气就消了七八分。

  两口子在内室又吵了几句。哭了一回,也和好如初了。

  那个小匣子,就是胡婕要找的黑漆象牙雕芍药花匣子。有次丫鬟收拾东西,看到了,觉得这匣子精致,不知道装了什么,打开来看,竟然是一封折的整整齐齐的信。

  胡婕还骂了那丫鬟一顿,不准她在正院服侍了。

  所以。胡婕那匣子是非常贵重的。

  那封信写了什么,也没人知道。

  丫鬟听说她现在就要,立马取出来,递给了她。

  胡婕借过去,帐内又是一片沉默。

  服侍的丫鬟婆子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们想劝劝胡婕。放过这孩子。

  只是胡婕已经半疯魔了,得罪她救下这孩子,老爷那边也未必感激,只当是胡婕的陪嫁,一律处决了。

  怎么想,她们都是死路一条。

  原本卖给了主子,生死都由主子做主。

  “都出去,不准进来!”胡婕又道。

  几个服侍的,都退了出来。

  她们等在外间,脚都软了。

  太太这次,真的要把老爷逼疯了。老爷若是还有几分理智,不杀她也要告她,胡家也要受她的牵连;老爷若是杀了她,自己也要负罪......

  这个家,完了!

  怪不得太太昨天一反常态的贤良温顺。

  她这是让老爷放宽心,不防备她,不叫心腹的人小厮看守疏烟院,她好容易得手。

  “去劝劝太太......”一个丫鬟道。

  另一个丫鬟退缩:“太太手里有把刀......”那是那把刀,杀了玉珠的。

  “太太会不会自尽?”又有个丫鬟问。

  “不会的,若是想自尽,就不会下这样的杀手了。要不然,图什么呢。”第一个丫鬟回答。

  她们在外面小声议论的时候,胡婕是听不到的。

  她喊丫鬟拿匣子的时候,就已经隔断了自己左手的脉。

  血流出来,她都能听到那汩汩流淌的声音。

  等丫鬟们把匣子拿了给她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很多血,是个将死之人。她就是怕有人阻拦她,所以下手很快。

  拿到了匣子,她的右手有点抖。

  她费力从打开了匣子,将里面一张纸取了出来。

  锦帐里光线很淡,她根本看不清那张纸上写了什么。隐约间,仍是能瞧见那几行字。

  是一首古诗,宋言昭抄给她的。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间日头。”

  这首古诗,宋言昭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胡婕听。

  他说,我待你的情谊,青山烂了也不会变。就算沉沉的秤砣能浮上水面,奔腾的黄河彻底干枯,白日能见到参辰星,北斗星会出现在南面,我对你的情也不会变。若是我负了你,那定是半夜三更出了日头。

  这誓言是那么甜蜜美好。

  青山永远不会烂,秤砣不会浮在水面,黄河更不会干枯,别说半夜三更见到日头了......

  但曾经承诺得这样美好,才几年得功夫,全然不见了。

  胡婕慢慢把这信叠好,轻轻塞到了宋浩的襁褓里。

  她想起自己曾经未嫁时的恒心:若是侯府让她去做继室,或者随便嫁个人,她就一头碰死。

  她就要等宋言昭。

  她等到了,又如何?

  如今,就只当那时候已经碰死了。

  只苦了她的两个女儿。

  可是有什么法子?她连自己也顾不得了。

  孩子有外祖母,延陵府也是家大业大,应该不错吧?

  想着,她缓缓阖上了眼睛。

  不知谁去给宋岩送报信,宋言昭立马赶回了家。

  他先回了疏烟院,看到院子里躺着死去的孔妈妈,正堂躺着浑身是血身子都死僵了的玉珠,大声哭吼起来。

  他也疯了。

  “老爷,大少爷还在太太那边......”小厮提醒失态的宋言昭。

  宋言昭眼睛通红,进里屋把玉珠床头一把避邪的剑拔了出来。

  他提着剑,就往正院飞奔而去。

  正院的丫鬟婆子们看到她,都吓得魂飞魄散,使劲往旁边躲。

  “胡婕呢,浩哥儿呢!”宋言昭厉声大吼。

  “......在里屋床上......”一个稍微胆大的婆子道。

  宋言昭根本顾不上收拾这些人。

  他提剑进了里屋。

  不管胡婕说什么,他都不听,他就照着她的胸口,狠狠刺上几下,这样他才能消气。他又怒又气。

  等他挑开锦帐,那满床的血触痛了他的眼,他脚步一顿。

  待看清胡婕的脸色紫乌,已经死了多时;而浩哥儿的襁褓上,都是血,宋言昭似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宋言昭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眼前发黑,天地间都在旋转,他跌坐在地上。

  漫天的网撒下来,紧紧缠住了他。他似溺水了般,喘不过气来。

  方才还说要杀了她的......

  现在看到这一幕,他只感觉天旋地转。

  这时,他听到了孩子清亮的哭声。

  在胡婕床里面、那个襁褓上沾满了血的孩子,哇哇大哭。

  他饿醒了。

  宋言昭似被轰雷惊醒了般,又惊又喜浩哥儿没死。他拼了最后一口气,起身要去抱孩子。

  孩子襁褓里,掉出来一张被血染了一半的纸。

  隐隐约约,宋言昭瞧见了“枕前发尽千般愿”这几个字。

  宋言昭又是一愣。

  看到胡婕的遗体,再看看怀抱里的儿子,宋言昭心里被各种情绪填满。

  他想对胡婕说点什么,可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被跌了,哭得更加大声,几个服侍的人这才敢涌进来......

  看到床上死去的胡婕、昏倒在地的宋言昭,被跌了大哭的浩哥儿,大家都惊惶着。有人哭太太,有人去服老爷,有人去抱浩哥儿。

  唯有那张纸,没人发现,被踩的稀烂,宛如胡婕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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