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晚饭时我颇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理查德讲笑话时没有一个人捧场。
往常最擅长热场的小诺亚也只顾埋头抓着盘子里的蓝莓派，餐桌上一片寂静，只有我用刀叉凌迟牛排的声音。
妈妈从诺亚一片狼藉的盘子里抽出身来，把手轻轻搭在了我的手上，“不舒服吗佳佳？”
理查德也抬起头来关心：“是不是最近吃太多冰淇淋了，你妈妈说你一天要吃好几个！看来妈妈的话还是要听的啊。”
他说完自己顾自地笑了出来，我却没有一点胃口，放下刀叉先转向妈妈那边，反握住她的手朝她笑了笑：“我有些不舒服，我先上楼去了。”然后看看布莱森，他正担忧地看着我，我勉强笑笑，就推开椅子离开餐桌。
走到一半，我心神激荡，回过头看到理查德神色如常地用餐，我不由感到一阵恶心，汹涌的恶意裹挟着我，让我脱口而出：“你知道吗，理查德，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冰淇淋了。”
说完，看见他凝固在脸上的惊愕，我感到一阵诡异的痛快，复尔更深层次的痛苦骤然袭来——我是真的，真的把他当作父亲一样来敬爱的，他怎么能做出那种对不起妈妈的事情来！
我愤愤地收回视线，掠过餐桌上的其他人，然后眼里倒映着妈妈复杂的神情心情低落地回到了房间。
我关上门，缩在墙角，双手环膝抱住自己，女人甜腻的声音让人几欲作呕，我却近乎自虐地想到了很多过去忽略的细节——越来越晚下班回家的理查德、越来越疲惫的妈妈、还有和理查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却有一天突然和他争吵的布莱森，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明明有那么多细节，明明有那么多漏洞，我却视而不见，一直沉溺于虚幻的快乐中。
直到今天的一通电话才把我虚伪的美好家庭打破，让我能睁开双眼，看看这个早已发霉的恶臭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几个小时前，布莱森载我回家，彼时，我心里最大的事就是八点和向往的通话要怎么样才能瞒过布莱森。在他去把自行车停回工具房的时候，我先从后院进了家门，妈妈在厨房的岛台那里切着羽衣甘蓝，我不喜欢吃这个东西，所以和妈妈打完招呼之后就瘪瘪嘴跑到了客厅吃水果。
我在捻起一粒提子时，就听到了茶几上的电话铃响，布莱森抛着钥匙从后门走了进来，我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生怕是搞不清时间的向往。
电话那头的女声娇滴滴的，自顾自地说着“你丢在我那的西装我不小心给洗坏了”，我皱着眉，“对不起，女士，我想你打错电话了，这没有你的男朋友。”
布莱森走过来坐下，用眼神示意我怎么了，我把电话拿开、话筒捂住，小声说：“是个打错电话的，估计是喝多了吧。”
我不耐烦地把听筒重新贴到耳边，对面还没挂：“额，这里不是海因斯家吗？”她显得疑惑，而我的心却沉了下去，“我想，是的。”
我的笑容消失，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你是谁？”
对方的呼吸乱了，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听筒里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僵持了半刻，听筒里传来忙音，她挂了。
“怎么了？”布莱森没有听见电话里的女人说了些什么，他只能从我的脸色上判断，很明显，我的脸色很不好。
我脑子很乱，几乎快要转不动了，我挥开了布莱森想要拉住我的手，“我被那个疯子骂了一顿，我要出去静静。”
我知道这个借口糟糕极了，但是我没有心思再去顾虑这些了。
我推开玻璃门，走到院子里的泳池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很心慌，这是一种发现了秘密之后的战栗与恐惧。
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管是对妈妈、对我还是对诺亚来说，这通电话足以改变我们的生活。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妈妈她知道吗？她打算怎么做？而我又该在这场戏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是被从头到尾瞒在鼓里的小女儿，还是冲在前面维护父母婚姻的不屈者。
我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被叫上餐桌时也是一脸的苍白麻木。
或许时有了怀疑，理查德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虚伪，他在我旁边散发出的香水味总让我觉得甜腻，想起那个娇滴滴的女声。
他讲笑话时，我真的忍了很久才没有吐出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能装，他真的让我觉得恶心。
我找了借口离开让人窒息的餐厅，顺便刺了他一句，把他虚伪的面皮扒下来狠狠踩在脚下。
但我不是胜利者，我只是受害者，我的心依旧在无人知处流血，并且会在我意识不到的时候化脓溃烂，并成为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疤。
我闭上眼睛，驱赶脑海中那尖利的笑声，泪水隐没在我的鬓角。
咚咚咚的敲门声从身后的门板处传来，我不说话，就意味着我不想要被打扰。但是门依旧被拧开了，我泪眼朦胧地望过去，是妈妈！
她脸上是一片了然的沉静，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来美国这段时间，我深深浅浅懂了一个道理，再亲密的人你也不能替她做决定，我咽下眼泪，仍带着水光，“对不起，妈妈，我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支持，真的对不起。”
妈妈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神色平静悠远，眼神干净透亮，她注视着我温柔却又坚定。
“佳佳，妈妈不委屈，妈妈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电话铃声响起，但我充耳不闻。
我内心坚定，只要能跟妈妈在一起，哪里都是我的家，我不怕失去一个从小就没有的父亲角色，我只是觉得妈妈那么好，不该遭遇这些，我也想不通，对妈妈、对我都很好的理查德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颤抖着发问，不可谓不心痛。妈妈揉着我的头，给予我力量和抚慰。
“佳佳，你要明白，感情这种东西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强大，你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在它来临和离开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它。”
她叹了一口气，却不悲伤，只是包容与豁达：“我在这件事上不怪理查德，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介意他的行为，我一直以来担心的只有你和诺亚的将来。”
我抱住妈妈，蹭蹭她，声音破碎却很坚定：“妈妈，不要考虑我们，你应该多想想自己。无所谓的，我们可以从这栋房子搬出去，我们可以回国和姥姥姥爷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快乐。”
妈妈欣慰地笑笑：“你放心，妈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大人的事情你不要操心，我保证，最迟这个学期结束，我会处理好的。”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那，布莱森知道吗？”
我心中隐隐有预感，却不感相信自己的猜测。
妈妈的眼神带着洞穿时间的睿智：“布莱森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也是，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话也开始破碎：“那，如果他真的一开始就知道的话，他瞒着我们是什么意思啊？”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我眼眶里蹦出来，我的视线很快模糊，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这对我来说真是双重打击！我把他当作亲哥哥，他就是这样帮着他关系不好的父亲来欺负我和妈妈的吗？
我怒从心起，我面对布莱森从来都不会憋着。我穿过衣橱和盥洗室，拧开他的房门，扫视一圈，发现他坐在靠盥洗室这边的墙角发呆。
我咄咄逼人，“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哭得狼狈，看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模糊了。
他走近一步想要把我搂入怀中，我一把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朝他大喊：“你真是一个骗子，你跟你爸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大声的嘶吼，完全不顾及理查德在楼下会不会听见了，我哭得累了，瘫软到墙角慢慢滑到地上，无力的靠坐在墙边。
在这个过程中，布莱森一直沉默，他没有否认我的指控，我的心中感到一阵悲凉，我知道，那就是答案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重要了，我也不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欺骗我的，我不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久的傻子。
我哭干了眼泪，心却痛到沉静下来，我不敢想象妈妈那脸淡定从容的背后是多少个日夜的泪水，而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还在和伤害她的男人的儿子嬉笑打闹。
我好蠢，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布莱森。
我突然觉得好笑，人生的转折真的就在不经意间，我早上还在因为愧疚笨拙地讨好，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受欺负的小可怜，在学校里被校园暴力，在家里我也可劲儿作，而他只会默默承受。
现在呢？我却看他面目可憎起来，我不由阴暗地想谁知道他在背后是怎么想我的？想我妈妈的？
或许在他眼里，我们本不该出现。
我站起来，看着布莱森，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们从前是陌生人，今后也做回陌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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